杏子小说网提供无删节地海六部曲4:地海孤雏全文供网友全文免费阅读
杏子小说网
杏子小说网 现代文学 言情小说 军事小说 热门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历史小说 玄幻小说 仙侠小说 网游小说 侦探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伦理小说 竞技小说 经典名著 科幻小说 诗歌散文 武侠小说 官场小说 重生小说 都市小说 幽默笑话 完结小说
好看的小说 白领玩具 冷感护士 破邪少女 灌篮高手 狌卻狂龙 少妇岁月 圣母降临 猎艳创世 夫凄故事 一生为奴 艳遇编年 猎妇陷阱
杏子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地海六部曲4:地海孤雏  作者:娥苏拉·勒瑰恩 书号:12866  时间:2015/5/17  字数:12614 
上一章   ‮佳渐 章五第‬    下一章 ( → )
 他像死人般躺着,但还未断气。他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那一夜,在火光中,恬娜从他身上下污渍、褴褛、被汗水渗硬的衣服。她为他抹身,让他赤躺在亚麻单上,躺在柔软厚重的山羊被间。虽然他不高大,体格纤瘦,但也曾健壮、精力充沛;现在他瘦骨嶙峋,精力殆尽,脆弱至极,连割裂他肩膀、左脸,自太阳延伸至下颚的疤痕,都变细、变淡,头发已然灰白。

  我厌倦哀悼,恬娜想,我厌倦哀悼、厌倦哀伤。我不会为他哀伤!他不是骑着龙回到我身边了吗?

  我曾经打算杀了他,她想着,现在,如果可以,我要让他活着。她以挑衅般的眼神看着他,不带丝毫怜悯。

  “是谁自大宫救出谁呢,格得?”

  他不闻不动地沉睡。她很疲累。她用为他抹身所烧热的水洗个澡,然后钻进里,贴靠安睡的瑟鲁,那小而暖、丝滑的沉静。她睡着,而后梦境展开成一片风势强劲的巨大空间,布满粉光与金光。她的声音呼唤:“凯拉辛!”一个声音响应,从一道道光的鸿沟间唤出。

  她醒来时,鸟儿正在田园及屋顶上宛转歌啼。她坐起身,透过西面低矮朦胧的窗户,看见晨光。在她心内有件全新事物,仿若种子或光点,小得看不见、想不清。瑟鲁依然睡。恬娜坐在她身边,望着窗外云朵及阳光,想到亲生女儿艾苹,试着忆起婴儿时期的艾苹。只有最淡的一幕风景,她一专注便消逝——小小的胖身躯随笑声颤动,轻飘飘飞扬的头发…还有第二个孩子,因为是火石点起,玩笑地起名为星火。她不知道他的真名,艾苹曾有多健壮,他就有多虚弱,早产又娇小,两个月大时差点因喉头炎而死,往后两年就像养小麻雀般,不知能不能活至隔天。但他撑住了,那点星火拒绝熄灭。愈长愈大,长成细瘦男孩,总是活力充沛,冲劲十足,在农场上却帮不了忙,对动物、植物或人都没耐,开口说话只为自己求取,却从不是为了愉悦,或交流爱与知识。

  艾苹十三岁,星火十一岁时,欧吉安自中来访。在山谷里卡赫达河源头泉水中,欧吉安为艾苹命名,走在碧绿泉水中的她如此美丽,童女初长,然后他赋予她真名:哈佑海。他待在橡木农庄一两天后,曾问男孩要不要一起到森林里转一转。星火只摇了摇头。“你的愿望,是要做些什么?”法师问他,孩子对他吐无法对双亲说的话:“出海。”于是,三年后,毕椈赋予他真名不久,他便成为商船上的水手,在谷河口、欧瑞尼亚及北黑弗诺三地往返航行。有时他会回农庄一趟,但既难得也留不久,尽管这里在他父亲身故后将成为他的财产。他像恬娜一样皮肤白皙,但像火石般高壮,脸庞窄长。他没将真名告诉父母,或许他从未告诉任何人。恬娜已经三年没看到他,他可能知道父亲过世,也可能不知道;说不定他也死了,淹死了。但恬娜觉得不可能,他会将自己生命的火花带过海洋,穿过风暴。

  就像她体内现有的一点火花,如妊娠时身体的笃定感,一项改变、一件全新事物。她不会问这究竟是什么。不能问。真名不是问来的,它可能被赐与,也可能不会。

  她站起身,梳洗着装。虽然天光还早,但已然温暖,因此她未生火,坐在门口,喝杯,看着弓忒山的影子自海上慢慢退回。海风终年吹袭的石崖上,今天的风非常轻缓,有仲夏的感觉,柔软丰厚,充满草原香味。空气中有一股甜意、一种改变。

  “一切都变了!”老人在步向死亡的途中,悄声、喜悦地如此说过。他的手覆盖她的手,赐予她一份礼物,送出他的名字。

  “艾哈耳!”她低语。两只躲在挤棚后面的山羊咩咩应答,等候石南到来。“咩——”一只这样叫,另一只的声音更深沉,如金属般“叭!啊!叭!啊!”以前火石常说羊只会坏事!火石虽是牧羊人,却不喜欢羊。而雀鹰孩提时曾是这片山上的牧羊人。

  她走进屋内,发现瑟鲁已经起身,望着沉睡男子。她用手臂环绕孩子,虽然瑟鲁经常闪躲碰触或轻抚,甚至完全无感,这次却接受恬娜,甚至似乎还稍稍靠向她。

  格得疲力竭,依然沉眠。他的脸朝上,出四条白疤。

  “他是被烧伤的吗?”瑟鲁悄声问道。

  恬娜没立刻回答,她不知道这些疤痕的来历。很久以前,在峨团大宫的彩绘室中,她曾经嘲弄地问他:“是龙吗?”而他严肃答道:“不是龙。是累世无名者的远亲,而我知道它的真名…”她只知道这么多,不过她明白“烧伤”对孩子的意义。

  “是的。”她说道。

  瑟鲁继续望着他,头略略侧偏,让完好的眼睛能看着他,像只小鸟,像只麻雀或雀鸟。

  “来吧,小雀儿,小鸟儿,他需要睡眠,你需要桃子。今早也有透的桃子吗?”

  瑟鲁小跑步出门,恬娜追随在后。

  孩子吃着桃子,研究一下她昨天种植桃核的地方。发现没有小树冒芽时,她明显出失望的神情,但什么都没说。

  “浇水吧。”恬娜说道。

  蘑丝阿姨近午时抵达。她身兼女巫与工艺人,擅长用高陵沼泽的灯心草编篮子,恬娜便请她教导这门技艺。在峨团长大,恬娜学会该如何学习;身为弓忒的外来者,她发现人们喜欢教导,所以她学会如何受教,进而被接纳、让她外来者的身分获得谅解。

  欧吉安将自己的知识授与她,火石也是。学习是她的习,因为总有许多事可以学,超乎她身为见习女祭司或法师学生时所能想象。

  灯心草已浸泡一段时间,今早她们要把灯心草分成一条条。这件细活儿不太复杂,也不太占注意力。

  “阿姨,”恬娜开口道。两人坐在门阶前,中间一个碗浸泡着灯心草,前面一张垫子摊放割成一条条的草带。“你怎么分辨一个人是不是巫师?”

  蘑丝的回答非常曲折,一开口就是她惯用的格言,字句故弄玄虚。“慧眼相识,”她深沉地说:“天赋不藏。”然后说了个故事:有只蚂蚁在一座皇宫捡起一小头发,带回蚁巢,到了晚上,地底的蚁巢像颗星星般发光,因为那是伟大法师布洛司特的头发。但只有智者方能看到闪亮的蚁巢,凡人之眼只看得到黑夜。

  “所以需要训练吧。”恬娜说。

  蘑丝暧昧地回答,大意就是不一定。“有些是与生俱来。即便本人不知晓,还是存在,就像藏在地内的法师头发会发出光芒一样。”

  “是的,”恬娜说:“我看过。”她利落地划开一灯心草,将分开的两半放在垫子上。“那你怎么知道一个人不是巫师?”

  “不在。”蘑丝说:“亲爱的,力量不在啊。你听我说,如果我有眼睛,我可以看到你也有眼睛,对吧?如果你眼盲,那我也看得到。如果你只有一只眼睛,像那孩子一般,或是你有三只,我也看得到,不是吗?但如果我没有眼睛可以看,那么,除非你告诉我,否则我不会知道你有没有眼睛。然而我可以,我看得到,我知道。第三只眼!”她拍了拍额头,大声干笑,像母刚生下蛋的贺啼声。她很高兴终于找到言词来叙述她的意思。恬娜终于发现,她许许多多故弄玄虚及隐晦不明的词句,不过是她不擅言词的表现。没人教她该如何连贯思考,没人肯聆听她想说什么。所有人对她的期盼,就是模糊不清、神秘兮兮、喃喃自语。她是个女巫,不须言词清晰。

  “我懂了。”恬娜说:“那么,或许你不想回答这问题,不过你用第三只眼,用你的力量看着一个人时,你看得到他们的力量,或看不到,是吧?”

  “其实比较像是『知晓』。”蘑丝说:“『看』只是一种说法。这跟我看到你、看到灯心草、看到那座山不一样。应该是『知晓』。我知道你有什么,那可怜脑袋空空的石南没有什么;我知道那亲爱的孩子有什么,而那边那男子没有什么;我知道…”她说不下去了,嘟囔着啐了一口。“只要是女巫就会知晓另一个女巫!”她终于清楚、不耐烦地说。

  “你们认得彼此。”

  蘑丝点点头。“哎,没错。就是这说法。认得。”

  “那巫师就会认得你的力量,然后知道你是女术士…”

  但蘑丝对她咧嘴笑,笑涡埋在一脸皱纹中。

  “亲爱的,”她说:“你是指男人、有巫术的男人吗?有力量的男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但欧吉安…”

  “欧吉安大爷非常善良。”蘑丝的回答不带讽刺。

  她们沉默地割了一会儿灯心草。

  “小心别割伤拇指了,亲爱的。”蘑丝说。

  “欧吉安教导我,不当我是女孩,而当我是他的学徒,就跟雀鹰一样。蘑丝,他教导我创生语,我问他什么,他都告诉我。”

  “他独一无二。”

  “是我不愿学,我离开他。我要他的书做什么呢?那些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想要生活,我想要一个男人,我想要孩子,想要我的人生。”

  她用指甲整齐利落地划开灯心草。

  “然后我得到我想要的。”她说。

  “右手拿,左手丢。”女巫道:“哎,亲爱的夫人,谁说得准呢?谁能说得准?想要个男人这事,曾弄得我灰头土脸。但结婚,绝对不可能!不用,不用,我可不要。”

  “为什么不?”恬娜质问。

  蘑丝吓了一跳,直率回答:“什么人会娶女巫为?”她下颔动了动,像绵羊反刍。“什么样的女巫会嫁人?”

  她们割着灯心草。

  “男人又怎么了?”恬娜小心问道。

  蘑丝同样小心地低声音回答:“亲爱的,我不知道,我想了很久。我常想这件事。我只能说,男人包在他的皮囊里,就像颗坚果包在壳里。”她举起细长、弯曲、润的手指,仿佛握住一颗核桃。“果壳又坚又硬,果满。伟大的男人果,男人自己。只有这样。全部只有这样,里面除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

  恬娜仔细思考一会儿,终于问道:“但如果他是巫师…”

  “那里面就全是他的力量。男人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知道吗?就是这样包在里面。如此而已。他的力量一消失,他就不在了,空了。”她碎隐形的核桃,抛去空壳。“什么都没有。”

  “那女人呢?”

  “喔,亲爱的,女人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谁知道女人的来踪去迹?夫人,你听我说,我有,我有比这个岛更深沉的,比海更深,比陆地的升起更久远。我起源于黑暗。”蘑丝红通通的眼睛闪烁奇异光亮,声音如乐器唱。“我起源于黑暗!我比月亮更古老!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晓,没有人能形容我是什么、女人是什么。有力量的女人。女人的力量,比树根更深,比岛更深;比创世更古老,比月亮更古老。谁敢质问黑暗?谁会质问黑暗的真名?”

  老妇摇晃,咒诵,失在自己的诵唱中,但恬娜身坐直,用拇指指甲将一灯心草从中划开。

  “我会。”她说道。

  她又划开一灯心草。

  “我在黑暗中住得够久了。”她说道。

  每隔一阵子,她会探头进去看看依然睡的雀鹰,现在又看了一次。她坐回蘑丝身边时,不想重提方才的话题,因为老妇看起来不快而阴郁,故她说:“今早我醒来时,感觉仿佛一阵新风吹过、一阵改变。也许只是气候变化吧。你感觉到了吗?”

  但蘑丝不置可否。“在高陵这里吹着许多风,有些好,有些不好;有些带来乌云,有些带来好天气;有些带来消息给懂得聆听的人,但不愿倾听的人则听不到。我只是个没学过法术、没读过书的老太婆,我知道什么?我所有的知识都在土里,在黑暗的土里,被那些骄傲的人踩在脚下,被那些骄傲的大爷和巫师踩在脚下。那些知识丰富的人为什么要低头看看?一个老女巫能知道什么?”

  她会是个可畏的敌人,恬娜想着,也是难相处的朋友。

  “阿姨,”她拾起一灯心草。“我在女人中长大,只有女人。在很远的东方,卡耳格的土地上,一处叫峨团的地方。我自小就被带离家,当成女祭司在沙漠中养大。我不知道那儿的名字,在我们的语言中,只叫它『所在地』。那是我唯一知道的地方。有几名士兵守着围墙,但他们不能走入墙内,我们也不能走出墙外。我们是一个群体,都是女人跟女孩,有宦人管护我们,不让男人入内。”

  “你说那些是什么人?”

  “太监?”恬娜下意识用了卡耳格语。“被阉割的男人。”

  女巫呆望,然后说声:“去!”并做出避手势,。讶异破除了她的不满。

  “其中一人对我来说,是最近似母亲的人…但你现在知道了,阿姨,到我长大前,从未见过男人,只有女孩跟女人。但我不知道女人是什么,因为我知道的都是女人。就像活在男人中的男人,像水手、士兵,还有柔克的法师——他们知道男人是什么吗?如果他们从未跟女人说过话,怎么可能知道男人是什么?”

  “是不是把他们像公羊跟山羊一样,”蘑丝问道:“用阉割刀切下去?”

  惊恶、血腥,还有一点报复的快,凌驾了怒气与理智,蘑丝只想讨论太监的话题。

  恬娜没什么可以告诉她,她发现自己从未想过这件事。她还是小女孩,住在峨团时,四周就已经有阉人,其中一个温柔地疼爱她,而她亦然,但她杀了他以逃离他身边。然后她来到了没有阉人的群屿区,也忘了他们,任其与马南的身体一起沉埋于黑暗。

  “我想,”她说道,试图足蘑丝对细节的渴望“他们会抓来年轻男孩,然后…”但她停下来。她的手停住。

  “像瑟鲁一样。”在漫长停顿后,她说道:“孩子是做什么用的?他们能有什么用处?被利用、被强暴、被阉割…蘑丝,你听我说,我住在黑暗之处时,他们正是如此对待孩子。来到这里后,我以为我进入了光明。我学会真语,也有了自己的男人、生了孩子,我活得很好。在光天化下。但在光天化下,他们依然如此对待一个孩子。就在河边的草原上——欧吉安就是在那条河的源头赋予我女儿真名,也是在太阳下。蘑丝,我想找到我可以生活的地方。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了解我想说的话吗?”

  “原来如此。”老妇说着,一会儿又接续“亲爱的,你不必主动去寻找,世上的悲苦已经够多了。”然后,看到恬娜试着划开一坚韧灯心草时手在颤抖,她又说了一次:“别割到你的拇指了,亲爱的。”

  直到第二天,格得才苏醒。蘑丝虽然是个脏得可怕的看护,但熟练的技巧仍然顺利喂了他几匙汤。“他饿坏了,”她说道:“也渴得要命。他之前待的地方没什么可吃可喝的。”再次审视他之后,又说:“我想他已回天乏术。人太衰弱,就算极度想喝水,也没办法咽下半滴。我看过一个很健壮的人就是这样死的。只不过几天,就干萎成影子一样。”

  但因为她毫不懈怠的耐心,终于进几匙跟草药汤。“现在就等着看吧,”她说:“我猜是来不及了,他正渐渐死去。”她的言语中毫无遗憾,说不定还有一点窃喜。这男子对她而言毫无意义,而死亡可是件大事。也许她可以埋葬这个法师,别人不让她埋葬老法师。

  隔天,恬娜正为格得的双手涂抹药膏时,他醒了。他一定在凯拉辛背上骑了很久,因为他死命握住铁鳞,结果磨去了掌心的皮,使得手指内侧一再割伤。睡眠中,他依然紧握双手,仿佛不愿放走已离去的龙。她必须轻柔地扳开他的手指来为伤口清洁及上药,但她这么做,他会大喊出声,身体颤抖,伸出双手,仿佛觉得自己正在坠落。他睁开眼,她悄声对他说话。他望着她。

  “恬娜。”他说道,没有微笑,纯粹只是超越情感的辨认。这让她感到一份纯粹的足,有如一丝甜味,或一朵鲜花,因为还有一个活着的人知道她的真名,而这人是他。

  她俯向前,吻他的脸颊。“躺好,”她说道:“让我把这处理完。”他听话,很快又陷入沉睡,这次双手摊开而放松。

  稍晚,躺在瑟鲁身边渐渐入睡时,她想着,我竟从没吻过他。这念头撼动了她。起初她无法置信,不可能,这么多年来…在陵墓中没有,但之后,一起在山中旅行…在“瞻远”上,一同航向黑弗诺…他带着她来到弓忒…

  没有。连欧吉安都从未吻她,她也没吻过他。他叫她女儿、疼爱她,但从没碰过她;而她,从小到大都是以孤独、不可碰触的女祭司、圣物的身分长大,从未寻求他人的碰触,或从未知道自己在寻求。她会将额头或脸颊靠在欧吉安摊开的掌心一会儿,他可能很轻很轻地抚过她的头发一次。

  格得甚至没这样做过。

  我难道连想都没想过吗?她怀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敬畏自问。

  她不知道。她试图勾起这念头时,一种恐惧、侵犯的感觉强烈地席卷而来,然后毫无意义地淡去。她的嘴知道他右颊靠近边那处微微糙、干、清凉的肌肤,只有这件事有其重要、有其份量。

  她睡着,梦到有个声音唤她:“恬娜!恬娜!”而她响应了,如海鸟一般高鸣,飞翔在海上的光芒。但她不知道自己叫唤的是谁的名字。

  雀鹰令蘑丝阿姨失望,他活了下来。一两天后,她终于放弃,承认他被救活。她会来喂他羊、草和草药混煮的汤,让他靠着她的身体,以强劲体味包围他,一匙匙喂入生命,同时抱怨。虽然他认得她,以她的通名称呼,且她也无法否认这的确是人称雀鹰的男子,但仍想否认。她不喜欢他,说他浑身不对劲。恬娜十分信任女巫的智慧,因此这点让她颇为不安,但她无法在自己内心找到同等的怀疑,只为他的存在及渐康复感到喜悦。“他完全恢复正常后,你就会明白了。”她对蘑丝说道。

  “正常!”蘑丝说,然后以手指做出碎、丢弃坚果壳的手势。

  很快他就询问欧吉安的下落。恬娜一直很担心这个问题。她告诉自己,甚至几乎说服自己,他不会问,会像法师一般知道,如同欧吉安过世时,甚至弓忒港及锐亚白的巫师都知道一样。但在第四天清晨,她走向他时,他已醒,抬头望向她说:“这是欧吉安的屋子。”

  “艾哈耳的屋子。”她尽可能轻松回答。对她来说,讲出法师的真名依然不容易。她不知道格得是否知晓这名字。他一定知道。欧吉安会告诉他,或者不须告诉他。

  他好一阵子没有反应,终于开口时,声音毫无表情。“那他去世了。”

  “十天前。”

  他平躺,直望前方,好像正在思索,试着透解什么。

  “我什么时候来的?”

  她必须靠近他才听得清楚他的话。

  “四天前,傍晚时。”

  “山里没别人。”他说,然后身体皱缩了一下,轻微颤抖,仿若身陷痛苦,抑或回忆起无可忍耐的痛苦。他闭上眼,皱眉,深呼吸一口气。

  他体力一点一滴回复,皱眉、屏住的呼吸及紧握的双手对恬娜而言已成熟悉景象。力气回到他体内,但没有带来舒适或健康。

  他坐在门前,沐浴在夏日午后阳光中,这是他下以来走得最远的一次。他坐在门坎上,望向天空,从豆田走向屋子的恬娜看着他。他依然有种如灰烬、虚影般的气质,不只因为灰白的头发,更来自皮肤跟骨头的某种质态,而他的身体除了皮跟骨外,所剩无几。他眼神无光。但这影子,这灰烬般的男人,与当初她看到的那张沐浴于自身力量光芒中的脸,是同一人——面容坚毅、鹰勾鼻、细致的嘴,是英俊男子。他一直是个骄傲、英俊的男子。

  她向他走去。

  “你需要的正是阳光。”她对他说,他点点头,但即使坐在倾的夏日暖意里,他双手依然紧握。

  面对她时的沉默,让她以为或许是自己的存在令他心烦。或许他不能像过去一般轻松待她。毕竟他现在是大法师——她一直忘记这点。而且,从他们攀过峨团山区,同乘“瞻远”航越东海至今,已过了二十五年。

  她心念一动,突然问道:“『瞻远』呢?”然后想,我多蠢啊!都这么久了,他已成为大法师,当然不会拥有这艘小船。

  “在偕勒多。”他回答,表情凝结在持续难解的哀伤中。

  如同“永远”那么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岛那么遥远的地方…

  “最远的岛。”她说道,半是问句。

  “西方尽头。”他说道。

  两人坐在餐桌前,刚用完晚餐,瑟鲁到外面玩耍。

  “所以你是乘在凯拉辛背上,从偕勒多过来的?”

  她说龙的名字时,它再次自行塑造她的嘴形,发出自己的形状跟声音,说出自己,让她吐出轻柔火焰。

  他听到这名字,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锐利,让她意识到,他通常完全不会直视她双眼。他点点头,然后修正答案以求精确:“从偕勒多到柔克,再从柔克到弓忒。”

  一千哩?一万哩?她毫无概念。她看过黑弗诺珍藏室中的大地图,但没人教过她数字概念或距离概念。如同偕勒多岛那么遥远的地方…龙的飞行距离能以哩计吗?

  “格得,”她唤他的真名,因为此时两人独处。“我知道你历经极大的痛苦与危难。如果你不想——或许你不能——或许你不该告诉我,但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梗概,我也许更能帮助你。我希望能帮你,而他们很快会从柔克来接你,派艘船来接大法师,说不定请龙来!然后你会再度离开,而我们仍未曾促膝长谈。”她说,在用字或语调不对时双手紧握,如同她当时嘲笑龙时、她像个责难的子般发牢时。

  他低头盯着餐桌,闷闷不乐,默默忍耐,仿佛田里辛劳一天后的农夫正面对家庭争吵。

  “我想不会有人从柔克来。”他说,这句话花了他十足的努力,以致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给我一点时间。”

  她以为他说完了,因此回答:“是的,理应如此。对不起。”正站起身清理桌子时,他又开口,依然头低低、语音不清地说道:“我现在,有时间了。”

  接着他也站起身,把盘子端到水槽,继续把餐桌清干净。他负责洗盘子,恬娜收拾残肴。这点让她很感兴趣。她一直拿他与火石相比,但火石这辈子从没洗过一个盘子。这是女人的工作。但格得跟欧吉安都独身住在这里,没有女眷。格得住过的每一处都没有女人,因此他做“女人的工作”毫不以为意。她想,如果他会在意,如果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尊严与擦碗布同等,就太可惜了。

  没人从柔克来找他。任何船都无法在他们谈论此事时即刻赶到,除非全程以法术风吹送。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依然没有寻找他的讯息或迹象。人们这么久不打扰大法师,她感到非常奇怪。一定是他止人找他,或者用巫术藏匿行踪,让人无从找起,才不被认出,因为出乎意料,村民仍对他的存在不太注意。

  锐亚白领主没派任何人前来,则不太意外。该族领主与欧吉安的关系一向不佳。村里谣言说,该族女均擅长黑暗技法。村民说,有人嫁给北方领主,结果遭活埋在岩石下,另一名女子想改造她子内未出世的胎儿,试图让他拥有力量,而他在出生时的确说出某些字句,但他没长骨头。“就像一小袋皮一样,”产婆在村里悄声谣传“一个有眼睛、有声音的小袋子,完全没,但某种怪语言,然后死去…”无论这些故事是真是假,锐亚白领主一向离群索居。身为法师雀鹰的旅伴、法师欧吉安的养女、将厄瑞亚拜之环带至黑弗诺的人,一般人都认为恬娜刚到锐亚白时会受邀住进大宅邸,但她没受邀。她反而很高兴地独居于村里织工阿扇的一间小农舍,她极少见到宅邸中人,也总只远观。蘑丝告诉她,现在大宅邸没有女主人,只有老领王,年岁很大,还有他孙子和年轻巫师,名为白杨,自柔克学院聘来。

  自从欧吉安手握蘑丝阿姨的符咒,在山径旁的椈树下入葬以来,恬娜便没见过白杨。奇怪的是,他不知道地海大法师正在自己村内,抑或即便知道,却为了某种原因避不见面。前来埋葬欧吉安的弓忒港巫师也没再来过。即使他不知道格得在这里,至少也知道她是谁——她是“雪白女士”手腕曾套厄瑞亚拜之环,让和平符文重新完整。而这一切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太婆!她对自己说道。你昏头了吗?

  话说回来,毕竟是她告诉他们欧吉安的真名,某些礼数还是不可缺的。

  但巫师就是巫师,对礼数置若罔闻——他们是力之子,只与力量打交道,而她现在有什么力量呢?难道她真有过力量?她还是女孩、女祭司时,她是个器皿:黑暗地域的力量穿过她、使用她后,在她体内点滴不留,毫无痕迹;她是年轻女子时,强大的男子教会了她强大知识,但她弃之不顾,不肯碰触;身为女人,她当时选择、得到女人的力量,而那段时间已过,身为子与母亲的责任已了。她已不再有任何东西、任何力量,可供他人辨认。

  但一只龙曾对她说话。“我是凯拉辛。”它说道。“我是恬娜。”她回答。

  “『龙主』是什么?”她在大宫里,黑暗之地,曾如此问格得,试图否认他的力量,试图要他承认她的力量。而他坦诚无欺,让她永远对他放下戒心。“是龙愿意对谈的男人。”

  所以,她是龙愿意对谈的女人。这难道就是她那天在面西小窗前苏醒时,内在感受到的新产物、蜷缩的知识、轻巧的种子?

  餐桌上短暂对话的几天后,她正为欧吉安的蔬菜园锄草,拯救他春天埋下的洋葱种子免受夏日杂草侵害。格得自己打开了防止山羊跑进的高围篱栅门,从另一端开始除草。他工作了一会儿,然后往后坐下,低头看自己的手。

  “让它们慢慢愈合。”恬娜温柔说道。

  他点点头。

  一排高豆藤花已开始绽放,香味甜美无比。他瘦弱的手臂搁在膝头上,凝视阳光下一丛藤蔓、花朵、低垂豆荚。她边说边工作:“艾哈耳去世时,说:『一切都变了…』从他过世后,我为他哀悼、为他哀伤过,但有某种事物舒缓了我的哀伤,某种东西正在诞生…正被解放。我知道在我安睡与初次苏醒之间,某些事已经改变了。”

  “是的。”他说:“一种恶终结了,而且…”

  长长沉默后,他再度开口,没看着她,但声音首次听来像她记忆中的声音,轻缓、沉静,带着平平的弓忒腔。

  “恬娜,你记得我们刚到黑弗诺的时候吗?”

  我忘得了吗?她内心回应,但缄口不语,害怕话语会将他回沉默。

  “我们将『瞻远』驶进港,走上码头——台阶由大理石铺成,那些人,都是人——然后你抬起手,让他们看到环…”

  …而且握着你的手。我那时的恐惧已非恐惧二字足以形容:脸、声音、颜色、高塔旌旗、金、银、声、乐,我唯一知晓的就是你——在整个世界里,我唯一知晓的就是你,站在我身边,一同向前走…

  “王室管事领我们至厄瑞亚拜塔底,穿过充满人群的街道,然后,只有我们两个,独自爬上高高台阶。你记得吗?”

  她点点头,将双手平放在刚除过草的泥土上,感觉它糙的清凉。

  “我打开门,很沉重,起先还卡住,然后我们走进房间。你记得吗?”

  他仿佛是在寻求安慰:真的发生过吗?我真的记得吗?

  “那是座很大、很高的厅堂。”她说:“让我想起我的厅堂,我被食的地方,但只因为它也很高。光从塔顶窗户洒下,一道道光芒如剑锋错。”

  “还有王座。”他说道。

  “王座,是的,一片金光赤红,却空空如也。就像峨团厅堂中的宝座一般。”

  “已经不是了。”他说,越过一片绿色洋葱苗看着她,表情生硬、充满留恋不舍,仿佛命名了一份自己无法掌握的喜悦。“黑弗诺有王了,就在世界中心。预言已经实现:符文愈合,世界也重合完整,和平之已降临。他…”

  他低头望着地,双手紧握。

  “他带我由死回生。英拉德的亚刃、未来歌谣将传颂的黎白南。他冠上他的真名,黎白南,地海之王。”

  “是因为这样,”她问道,跪着看他:“所以有这份喜悦、这份进入光明的感觉?”

  他没回答。

  黑弗诺有王了,她想,然后大声说:“黑弗诺有王了!”

  那美丽城市的景象长存她心中:宽广街道、大理石高塔、铺陈的铜瓦、港中满张白色船帆的船舰、太阳像剑锋般入美丽宝殿、一切丰饶、尊严与和谐、秩序尚存。从那光明的中心,她看着秩序如完美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像大道般直耸,或如风航行的船只,往当行处而行,带来和平。

  “亲爱的朋友,你做得很好。”她说道。

  他的手微动,像要止住她的话语,然后转身背向她,以手掩口。她不忍看到他的泪水,因此弯继续工作。她拔起一杂草,草梗却从断折。她双手挖扒,试图找出埋藏在黑色大地下,深入土壤的草

  “葛哈。”瑟鲁脆弱、崩裂的声音在栅门口响起,恬娜转身。孩子的半脸,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眼睛直望着她。恬娜想,我要不要告诉她,黑弗诺有王了?

  她起身走到栅门,好让瑟鲁毋须大喊。毕椈说,那孩子失神躺在火中时,进了火焰。“她的声音被烧光了。”他解释。

  “我正看着西皮,”瑟鲁悄声道:“但它从金雀花牧地逃走了。我找不到它。”

  这是她说过最长的话,她因跑步与试图忍住眼泪而全身颤抖。不能让大家哭成一团,恬娜对自己说,这实在太愚蠢了,绝对不行!“雀鹰!”她转身说:“有只山羊跑掉了。”

  他立即起身,走到栅门。

  “去泉屋找找看。”他说道。

  他看着瑟鲁,仿佛看不到她丑陋的疮疤,仿佛几乎看不到她,一个丢失山羊的孩子,必须找回山羊的孩子;他看到的是山羊。“或许它跑去找村里的羊群了。”他说。

  瑟鲁已跑向泉屋。

  “她是你女儿吗?”他问恬娜。他之前对这孩子只字不提,恬娜这瞬间满脑子都想着:男人多奇怪。

  “不,也不是我孙女。但她是我的孩子。”她说。是什么原因让她又开始对他冷嘲热讽?

  正当他开栅门往外走,西皮朝两人冲了过来,黄褐色一闪而逝,瑟鲁在后远远追赶。

  “喝!”格得突然大喊,纵身挡住山羊去路,将它直接推往大开的栅门与恬娜怀里,她差点抓不住西皮松的皮项圈。山羊立刻静止不动,像羔羊般乖巧,用一只黄眼睛觑着恬娜,另一只盯着排排洋葱苗。

  “出去。”恬娜说,将它拉出山羊乐园,带回属于它的贫瘠牧地。

  格得坐倒在地,像瑟鲁般气嘘嘘,也可能更累,因为他息连连,而且显然头晕目眩,但至少不再掉泪。羊只会坏事。

  “石南不该叫你看着西皮,”恬娜对瑟鲁说:“没人看得住西皮。如果它又跑掉,告诉石南,别担心。好吗?”

  瑟鲁点点头,她正瞧着格得。她看人很少超过一瞥,男人尤是,但她正直直盯着他,头像麻雀般半偏。英雄诞生了吗?  wWw.xZiXS.CoM 
上一章   地海六部曲4:地海孤雏   下一章 ( → )
《地海六部曲4:地海孤雏最新章节》是完结小说《地海六部曲4:地海孤雏》中的免费章节,杏子小说网提供无删节《地海六部曲4:地海孤雏》全文供网友全文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