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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水灵 作者:琼瑶 | 书号:9611 时间:2015/2/2 字数:1188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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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过这故事吗?竹风?你知道那个傻傻的小姑娘,名叫云霏的吗?在这儿,我要告诉你这个故事,这个关于云霏的故事。 “这实在是个倒楣的日子!倒楣倒到了家!倒到了十八层地狱,倒到印度国,倒到西天上去了!” 云霏一面向屋后的山坡上冲去,一面嘴里叽哩咕噜的骂着。她穿了件红衬衫,松松的挽着袖口,敞着衣领,下面穿着条白色运动短,着两条修长而亭匀的腿。一顶宽边的白色大草帽下,是一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和一对怒睁着的、冒着火的大黑眼睛。那浓眉上扬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样子,那直的鼻梁更显得倨傲和倔强,至于那长得相当美好的嘴,却那样严重的努着,显出一副说不出来的任和鲁莽。 这就是云霏,像她母亲说的“永不可能变成一个大家闺秀,”谁要做大家闺秀呢?天知道!她走向那山坡上的一个小树林里,这是她最爱的树林,由一些槭树、尤加利、榕树,和相思树合组而成。不论夏秋冬,这树林永远是一片绿叶葱莒。因此,云霏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它“绿屋。”若干年前,她曾看过一部奥黛丽赫本演的电影,名叫“绿厦”这绿屋的典故,就出于此。 绿屋是云霏的一个小天地,像这一类的小天地,她还有好几个。绿屋后面,有一条河,水面反着阳光,总是一片晶莹,河边是无数的鹅卵石与岩石,是个垂钓的好所在,这条河,云霏称它作“水晶房。”假若你沿着水晶房往上游走,会走到一个山谷中,山谷里是一块平坦的草地,上面缀满了一簇簇紫的、铃状的小野花。这山谷,云霏称它作“紫铃馆。”再往上深入,可以爬到一个山头上,上面有孤松直立,终云锁山岭,烟雾蒙蒙。云霏就叫它“烟霞楼。”这“绿屋”、“水晶房”、“紫铃馆”、“烟霞楼”合起来,就成为云霏的世界。她给了它一个总名称,叫作“云霏华厦。” 现在,云霏走进了“绿屋”胁下夹着一本都德的名著《小东西》,嘴里兀自在不停的咒骂。一面,她选择了一棵大树,有着壮的树干,分叉的枝桠,和浓密的绿叶的树。四顾无人,她就攀住了枝干,轻捷的纵了上去,然后,沿着树干,她纯的往上爬,选择了一个十分舒服的所在,她坐了下来,伸长了腿双,倚靠在树干上,整个的身子都隐藏在密叶深处。 “好了!”她喃喃的自语。“让他们来找我吧,找得到我才见了他们的大头鬼!想叫我在宴会上装淑女,呸!做梦!” 扯掉了大草帽,出了满头乌黑的、糟糟的短发,她用手枕着头,把书本放在一边的枝干上,开始出神的想起来。 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呢? 怨来怨去,怪来怪去,恨来恨去,都是那个张伯母不好,就是她,三天两头跑到家里来对母亲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李太太,我看你们家云霏的毛病,就是没个男朋友。别看现在社公开,男女都自由恋爱,但是,像云霏这种女孩子,还真要父母帮帮忙!你给她找个男朋友,我包你,她那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就都好了!” 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天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呢?如果说成天喜欢在山野里跑算是“毛病”的话,她觉得成天待在一间几坪大的屋里搬弄是非才是更大的“毛病”呢!但是,那老实的母亲呵,却认真的发起愁来了。于是,已经结了婚的大姐、二姐、三姐都被奉命“给云霏物个丈夫”了。就这样,一天到晚,就看到大姐二姐三姐轮回娘家,同时,赵钱孙李诸家太太川不息的来和母亲头接耳,然后,这件倒了十八辈子楣的事就发生了。 那天,大姐云霓兴冲冲的跑了来,劈头一句话就是:“妈!你还记得徐震亚吗?” “徐震亚?”母亲只眨巴眼睛。 “就是小时候和我们邻居,整天跟云霏打架比爬树的那个徐震亚!” “哦!他呀!”母亲恍然大悟:“就是云霏给他起外号,叫他虎头狗,他也给云霏起外号,叫云霏疯丫头的那个孩子吗?” “是呀!” “他不是举家都搬到美国去了?我和那徐太太还是好朋友呢!多年都没消息了。你怎么突然记起他来?” “我告诉你,妈,那徐震亚现在在美国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马上就要回台湾。他的哥哥和立群在美国时是同学,写封信给立群说,要我们照顾徐震亚,同时,帮他物一个女朋友,换言之,就是托我们给徐震亚做媒,你看,这不是云霏的大好机会吗?” 立群是云霓的丈夫,该死!谁让他认识那个见鬼的徐震亚!那个虎头狗!云霏对他记忆犹存,一张大脸,满身结实的肌,会爬树,会掏鸟窝,会打架,还会欺侮人!让他下十八层地狱去吧!那倒楣的虎头狗!但是,母亲的兴趣却来了:“那孩子…长得如何?” “你以为人家还像虎头狗呀?长大了,漂亮呢!我这儿有照片,妈,你看!” 于是,母女二人的头凑在一块儿,对着那张照片穷看,看得那样津津有味,好像那是十八世纪海盗的藏宝地图似的。母亲的头点得像咕咕叫钟上的鸽子,眉开眼笑,嘴里不住的赞美着:“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他到台湾来做什么呀?” “他是美国一家工厂的工程师,那家工厂要在台湾设分厂,派他来打前站的。” “哦,条件真不坏,确实不坏,的确不坏!” “我说,妈,你这儿房子大,又在郊外,空气好,干脆把他接到家里来住,这样,他们两个接触的机会多…事情准成!但是,你可得让云霏打扮打扮,放文静点儿,否则,她那副疯丫头相,不把别人吓昏才怪!” “这个徐震亚什么时候来呀?” “就是下个月!” “那就这样说定了吧!”母亲兴高彩烈的说:“我马上给徐太太去封信,拉拉老关系。再收拾出一间房间来,哎,这事要是成了,那才好呢!我心里这个大疙瘩才放得下呀!” 然后,今天这个倒楣的日子就来了。一清早,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全到齐了,母亲叫了一桌子菜,说是要给那个虎头狗接风。三个姐姐挤在云霏的房里,要给她化妆,要给她梳头,要给她穿上一件…天!居然是件旗袍呢!气得她又吼又叫又发脾气又诅咒,但是,几个姐姐加一个母亲,叽叽喳喳的,扯胳膊扯腿的,闹得她毫无办法。母亲又那样低声下气的,好言好语的,摇头叹气的,左一句,右一句:“我的好小姐,你就依了我吧!” “我的天魔星呀,你穿上这件衣服吧!” “真是的,我哪一辈子欠了债,生下你这个造孽的东西呀!” 她一生不怕别的,就怕母亲的叹气和唠叨,最后,她实在耐不住了,豁出去让她们“作怪”吧!坐在那儿,她像个木头人一样,说不动就不动,任凭她们搽胭脂抹粉画眉毛,她只当自己是木头做的,僵着胳膊和腿,让她们换衣服。最后,总算都弄停当了,大姐说:“瞧,化化妆不就成了小美人了!” “真漂亮,”二姐接口:“真想不到云霏这样出色!” “哎,那个徐震亚不着才怪呢!”三姐说。 云霏揽镜一照,不住“呀”了一声,身子往后就倒。大姐慌忙扶住她,急急的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要晕倒!”她叫着说:“我马上就会晕倒,快把镜子砸了吧,里面那个妖怪让我倒足了胃口!” “你知道什么,云霏!”大姐说:“男人就喜欢女人这个样儿!” “原来男人都喜欢妖怪,”她呻着。“他们一定有很稀奇的结构。” “别说怪话了,”母亲说:“我们也该出发到飞机场去接人了!” “你休想我这个样子出门,”她嚷着:“也休想让我去接那条虎头狗!” “跟你商量商量好吗?”母亲忍着气说:“待会儿你当面别叫他虎头狗好吗?” “那叫他什么?”她瞪大了眼睛,思索着。“对了,虎头狗是俗名,学名叫作──拳师狗,对了!是拳师狗!” “天!”母亲从鼻子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有谁能教教我,该拿这个疯丫头怎么办?” “该去机场了,妈,”大姐说:“我看,就让云霏留在家里,我们去接吧,反正等会儿就见面了。” 于是,母亲唉声叹气的,跟姐姐们走了。云霏就等着她们出门,她们前脚才踏出大门,她已经冲进了浴室,放上一盆水,只两分钟的时间,就把那张妖怪脸给打发掉了。然后,她扯下了那件衣服,穿上了自己的衬衫短,抓了一顶草帽,从后门冲了出去,一溜烟的跑了。 这就是云霏现在坐在大树上生气咒骂的原因。 时间慢慢的过去,她悠哉游哉的躺在大树上,虚眯着眼睛,从那树叶隙中,看天际的白云青天。只一会儿,她就忘怀了徐震亚,天空那样蓝,蓝得澄净,蓝得透明,蓝得发亮,白云飘浮,如烟如絮,来了,去了,在那片澄蓝上不留下丝毫痕迹,她看呆了,看得出神了。 “云霏!云霏!云霏!你在那儿?” 一连串的呼唤声打破了绿屋中那份沉静安详的空气,云霏陡的一惊,思想从遥远的天际被拉回了地面,她拨开一些树枝,悄悄的向下看,大姐云霓正气急败坏的冲进了绿屋,把手圈在嘴边,大声的吼叫着:“云霏!你别开玩笑,全家都等你吃饭呢!云霏!云霏!云霏!” 她喊着,经过了云霏所躲藏的大树下,丝毫没有发现云霏就在她的头顶上。云霏不住要笑,又慌忙用手去捂住嘴,因为这样一动,她身边那本《小东西》就“噗”的一声掉落了下去,不偏不倚的打在云霓的头上,云霓迅速的抬起头来,向大树顶上看去,云霏被发现了。 “云霏!你还不下来!这真太过分了!”云霓气得涨红了脸。 “哦,我可不是故意的!”云霏慌忙解释。“那本书…那本书…它自己要下去!” “你怎样?你到底来不来吃饭?”云霓板着脸,拿出云霏最怕的武器,她知道这个小妹妹虽然倔强,却最重姐妹之情。 “我告诉你,你要不然就下来,乖乖的跟我回去吃饭,要不然,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再也不要理你,今生今世都不跟你说话!” “哟,好姐姐,”云霏果然慌了。“干嘛生这样大的气,回去就回去好了!”从树上跳了下去,她满头发挂着树叶树枝,浑身的青草和树皮,的大腿上抹了一大片黑,衣领上还垂着稻草,笑嘻嘻的对云霓咧开了嘴:“怎样?那个‘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的虎头狗已经来了吗?” 云霓瞪视着她,深了口气:“我的天!”她喊着:“你不把他吓晕倒才怪!快从后门进去,赶紧化化妆再见客吧!” “休想!”云霏叫:“我回去了!我先走,你慢慢来!”撒开腿她如飞般的向前冲了出去。 “云霏!云霏!哎,我的天!”云霓直着脖子在后面喊,云霏却早就跑得没有影子了。 像个大火车头,云霏直冲进大门,又直冲进客厅,正好云霏的二姐云霞正在向那客人吹嘘着自己的妹妹:“我的小妹是我们家最文静,最漂亮,也最温柔的…” 她的句子中断了,目瞪口呆的望着那刚刚冲进来的云霏,满桌子的人都呆住了。只有那位来客,却用一对神采奕奕的眸子,含笑的盯着那闯进来的少女。 云霏直视着座中的生客,那人颇出乎她意料之外,丝毫也不像个虎头狗,修长的个子,整洁而并不考究的服装,两道不太驯服的浓眉下,是一对慧黠而漂亮的眼睛。他正含着笑,那笑容是略带嘲弄而又满不在乎的。 “好,”云霏对他点了点头,挑了挑眉毛,尖刻的说:“想必你就是那位‘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的虎头狗了?” 那男士怔了怔,一时似乎颇为困惑。但是,立即,他掩饰了自己的惊奇,对她徐徐弯,笑容在他的嘴角加深。 “是的。”他坦率的回答,紧盯着她,眼光灼灼人。“那么,你应该就是那位‘最文静,最漂亮,也最温柔’的疯丫头了。” 这次,轮到云霏来发怔了,她怔了两秒钟,接着,她就纵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天翻地覆,地覆天翻。而那只虎头狗呢,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比她更厉害,更起劲。然后,满桌子的人也都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当那气吁吁的云霓赶回来的时候,就碰到这个“狂笑”的“大场面”她呆怔在那儿,真弄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发疯了。 晚上,有很好的月光。 徐震亚在那块绿色的山坡上,缓慢的踱着步子,那青草的芬芳,和那出野的气息包围着他。天上,寒星明灭,皓月当空,几片淡淡的云,轻飘飘的,不着边际的掠过。几丝微微的风,轻柔的扑面而来,带着些野百合和雏菊的混合香味。 他有些儿神思恍惚,多少年来,被关在都市的烦嚣中,他几乎已遗忘了自然的世界。现在,听着远处的鸟啼,看着草丛里营火虫的明灭,他深陷在一种颇受感动的情绪里。 一阵脚步声急促的赶来,一声鲁莽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沉思:“喂喂!我在到处找你!” 他回过头,月光下,云霏的眸子清亮。 “哦,”他笑笑。“我的名字不叫喂喂。” “叫什么都一样,反正我在叫你。”她大踏步走上前来。 “有什么事吗?”他问。 “你会在我家住很久,所以,我要在你刚来的时候,就先和你谈清楚一件事,免得以后麻烦。” “哦?”他盯着她。 “是这样,”她指指身后的那幢房子:“你知道在你来以前,那幢房子里就在进行一项阴谋吗?” “阴谋?”他挑高了眉毛。 “是的,我母亲和我的姐姐们。她们在苦心的计划一项阴谋,”她坦率的望着他,重重的说:“她们‘居然’想要把我嫁给你!” “哦?”徐震亚愣了一下,立即,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抹颇有兴味的光芒,深深的看着她。 “我必须告诉你,”她继续说,语气是坚决果断而自信的。 “我根本不会嫁给你,完全无此可能。” “是吗?”他微笑起来。“为什么?” “是这样,”她有些困难的说:“首先,你要了解,我不是那种肯关在几个榻榻米的房间里,为一个男人而活着的女人,我离不开我的云霏华厦。” “云霏华厦?那是什么地方?” “你现在就在云霏华厦里。”她一本正经的说。 “哦?”他眼里的兴味更加深了。“说下去!” “第二,我不会恋爱,也不会爱你,爱情是婚姻最重要的因素,所以,我不能嫁你。” “为什么不会爱我?” “你不漂亮!” “噢!” “最起码,没有星星、浮云、树木、原野、水、岩石…这些来得漂亮,你不必生气,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类是漂亮的。” “哦,”他惊奇的望着她。“再有呢?” “第三,你也不会爱上我。” “是吗?” “我警告你,我有千奇百怪的毛病儿。” 他点点头,盯着她的眼睛更亮了。 “你说完了吗?”他问。 “差不多了。” “那么,听我说几句吧!”他站住,微笑的。“第一,我并没有意思要娶你。第二,我也没有爱上你。第三,我根本不要结婚。第四,我在美国有女朋友。第五,我警告你别爱上我,我有万奇千怪的毛病儿。” 云霏怔了怔,接着,忍不住笑了。 “这么说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冲突了?” “完全没有。” “也都彼此了解了?”她再问。 “我相信是的!” “好!”她对他伸出手来,显出一副慷慨而大方的样子来:“我允许你做云霏华厦的访客!” 他握住了那只手,很紧。萤在他们四周穿梭。 “你的访客不少。”他看着那些萤:“刚刚我还听到一只鹁鸪鸟在叫门呢!” 她的眉毛飞扬。 “你懂了。”她轻声说:“你是第一个认识云霏华厦的人。明天,我该带你到整个大厦里参观一番,你必须看看绿屋、水晶房、紫铃馆,和烟霞楼。” 一星期过去了。 这天下午,阳光美好的照着,大地静悄悄的。云霏走进了紫铃馆,她一面走着,一面在高声的唱着一支她自编的小拌:“云儿飘,水儿摇,鸟啼声唤破清晓。山如画,柳如眉,青光旎无限好。蝶儿舞,蜂儿闹,惜常怕花开早。紫铃馆,烟霞楼,草裙款摆香风袅。我高歌,我逍遥,倚泉石醉卧芳草。” 唱着,唱着,在那喜悦的情绪中,在那阳光的闪熠下,在那草原和野花的芬芳里,以及那懒洋洋的、初时节的和风微醺之中,她不由自主的手舞足蹈起来,她歌唱,她旋转,她腾跃…她把无尽的青春与活力抖落在那无人的山谷中。像一只无拘无束的小鸟,像一片逍逍遥遥的浮云,像一缕穿梭而潇洒的微风…她奔跑,旋转,跳跃…然后,忽然间,她踩到了一样东西,同时,一个人从紫小花和草丛深处跳了出来。 “噢!”云霏吓了一大跳,瞪着他,那个徐震亚!“你在这儿干什么?”她有些其势汹汹的,很不高兴有人闯入了她的小天地,又破坏了她正沉着的那份宁静的、悠闲的喜悦。 “倚泉石醉卧芳草!”徐震亚慢慢的回答,望着她。“原谅我擅自走进你的紫铃馆里来,你知道,这儿太惑我。草裙款摆香风袅,我只想欣赏一会儿,却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云霏看看他,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你喜欢这儿的一些什么?”她问。 “太多了!”徐震亚由衷的叹了口气。“我在这儿已经消磨了好几小时,看那些小紫花在微风下点头,还有那片狗尾草像波似的摇曳…刚刚有一条蜥蜴从那块大石头上爬过去,还有只绿色的鸟在水面穿来穿去的唱着歌,接着,又有个白衣服的小仙女驾着一片云飘坠下来,在水边的草地上散布着春天的声音…” “小仙女?”云霏瞪着他:“我不信。” “我发誓!”他一本正经的。“确实有个小仙女,她唱着一支十分美妙的小拌,我还记得前面几句。” “怎样的?” “云儿飘,水儿摇,鸟啼声唤破清晓。山如画,柳如眉,青光旎无限好…”云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原来你在开玩笑!”她不高兴的说。 “你错了,我没有开玩笑。”徐震亚深深的望着她,语音有些特别。“我一点儿也不开玩笑。瞧瞧这儿,云霏,一片云,一支草,一朵小野花,一块小岩石,以至于小溪里的一滴水,一个小泡沫,一条小银鱼,或一只鸟,一缕微风,一线阳光,一颗鲜红的草莓,一叶青翠的万年青…全都这么美,这么生动,这是自然的产物,然后,它们加上一个你,变成了一份真真实实的‘完美’。你那样飘逸,那样脱俗,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你不是小仙女,又该是什么?” 云霏坐在那儿,弓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呆呆的看着徐震亚,大而野的眼睛里有一丝惑。 “你知道…你知道…你居然知道这些东西的美丽。” 她喃喃的说。 “我知道,”徐震亚似乎受到了侮辱:“你以为我什么都不能领会吗?哦,云霏,你当我是什么?” “是一个大机器上的一个小齿轮。” 徐震亚愣了一下,然后,他开始咀嚼这句话,而越咀嚼就越感到有深深的意味。岂不是!这些年来,读书,奋斗,竞争,做事,匆忙,奔波…面对的是大机器、小机器,看的是数字、表格、电脑、计算机…是的,他只是个大机器上的小齿轮,无止无休的操作,操作,旋转,旋转…这些年来,他从没有认清过自己,但在这一刹那,她用一句话就完完全全的说明白了:是一个大机器上的小齿轮! “哦!”好半天之后,他才轻呼出一口气来。紧盯着云霏,他眩惑的说:“那么,助我吧,小仙女,用你手里那支小金点我一下吧!” 她手里正在玩着一支长长的狗尾草,听到他这样说,她就毫不考虑的用那狗尾草在他身上打了一下。他却不由自主的一震,好像这真是仙女的魔,已把他筋换骨,打落了他的凡胎俗。 “现在,”他沉的说:“我是不是‘漂亮’一些了?” “怎么说?” “记得第一天晚上的谈话吗?”他凝视她:“拿我和你手里那狗尾草比比吧,哪一个漂亮?” 她认真的比较着,看看狗尾草,又看看徐震亚,再看看狗尾草,再看看徐震亚。然后,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抛掉了草,她跳起来说:“我看,你快被我那些千奇百怪的毛病儿传染了!” “确实。”他微着。 “来!”她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们去烟霞楼,我有东西要让你看!” 他站了起来。 “即使你让我看的是一个神仙们的舞蹈会,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他喃喃的说着,跟着她向群山深处跑去。 “哦,妈,你一定得让小妹化妆得漂亮点儿。”大姐云霓又在和母亲嘀嘀咕咕了。“怎么自从徐震亚搬来之后,我看小妹丝毫没变好,反而更疯了!” “还说呢,”母亲叹口气:“震亚刚来的时候,还人模人样的,这几个月下来,他也跟着云霏学,不修边幅,整天除了上班以外的时间,就和云霏在山野里跑。” “那么,岂不是…”云霓含有深意的和母亲挤挤眼睛:“那也不错呀!” “你不知道,他们…他们根本像两个孩子,每天谈的全是大树呀,喇叭花呀,小鱼呀,狗尾草呀…哦哦,云霓,我告诉你,不止我们的云霏是个疯丫头,我看…我看…那徐震亚也是个疯小子呢!” 云霏站在窗外,听完了母亲这段议论之后,她就大大的撇了撇嘴,耸了耸鼻子,转身向山坡上走去了。 穿过了绿屋,她来到了水晶房,坐在一块大岩石上,她掉了鞋袜,把脚浸在那凉沁沁的水中,用脚趾不住的拨弄着水。这正是黄昏,落正向紫铃馆的方向沉落,晚霞满天,是许许多多发亮的、彩的云,把水都染红了。她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沉思着,忽然感到了一份难言的、奇异的落寞,四周是太静了。 水的潺oe,鸟声的啾啁,微风的低…自然的音籁不绝于耳,但是,汇合起来却依然“沉静。”为什么呢?她侧耳凝思,潜意识里却似有所待。 “云霏!云霏!你在哪儿?” 一声男的呼唤破空而来,云霏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一个微笑悄悄的浮上她的嘴角,那个疯小子来了。 “云霏!云霏!云霏!” 随着呼唤声,徐震亚出现了,望着坐在岩石上的云霏,他责备的嚷着:“好哦,你坐在这儿一声也不响,让我找遍了云霏华厦,你干嘛不理我?” “我在想…” “想什么?” 她摇摇头,惘的笑笑。 “我也不知道。”她轻声说。 徐震亚看着她,落的光芒,柔和的染在她的身上、发上,和面颊上,那对亮晶晶的黑眼珠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采,温柔如梦,闪亮如星。她身上那份野不知在何时已消失了,这时,她看来几乎是沉静的。 “哦,”他微,跨着水中凸起的岩石向她走近。“有没有位子给我坐?” 她的身子向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狭小的位置。 “你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他说,在她身边坐下来。 “妈妈和大姐刚刚在家里骂我们呢!”她说。 “是吗?” “她说我是个疯丫头,你是个疯小子!” 他咬住嘴,想笑。一种新的、颖悟的情绪贯穿了他,他瞪视着她,笑容遍布在眼底眉梢。 “你笑什么?”她问。 “你母亲的话,颇有点道理。” “哼!”她耸耸肩。“我不觉得有什么道理!” “瞧!”他指着:“一只翠鸟!” 她看过去,果然,一只好漂亮好漂亮的翠鸟,满身蓝金色的羽,着太阳,发出宝石般的亮光。它在水面不住的回旋、翻飞,卖弄似的伸展着它的翅膀,然后,它停在一块岩石上,开始颇为骄傲的,用那美丽的长喙梳弄着它的羽,一面梳着,它一面微侧着头,转动着骨碌碌的黑眼珠,似乎在倾听着什么。然后,另一只翠鸟掠空而来,直扑到那只翠鸟面前的水波里。 “噢,还有一只呢!”云霏低呼着。 “是的,这是只公的,石头上那只是母的。”徐震亚说,他的手不知不觉的绕在云霏的上。 那只公的翠鸟掠水而过,它开始啁啾的低鸣,环绕着另一只低飞,不住的展览着那美丽的羽,接着,它停在那只对面的石块上,开始了一段小步的舞蹈,它蹦跳,它唱歌,它展开它的翅膀… “哦,好美!”云霏轻轻的说,眩惑的。“但是,它在做什么?” 徐震亚注视着云霏。你!这山林的小仙女,你教过我许许多多的东西,现在,轮到我来教你了。 “它在求爱。”他低声的,温柔的说:“这是自然,你懂吗?上帝造物,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有有,有男翠鸟,也有女翠鸟。” “哦?”她望着他,瞪大了眼睛。 “现在,男翠鸟在向女翠鸟求爱,女的高踞在上,等待着男的,男的尽量卖弄他的英姿,去博取女的心。” “哦?”“你爱自然,你爱美,你可知道,求爱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美的一部分。你看它们!” 她看过去,那只公的翠鸟已跳到它女友的那块岩石上,像捉藏一般,它们开始了一小段的追逐和逃避,一个擒故纵,一个半推半就,它们彼此对峙着,歌唱、舞蹈、跳跃,然后相近、相扑、相倚偎…那蓝金色的羽翼扑落了无数灿烂的、眩目的光华。 “这就是最美丽的那份自然,”他继续说着:“这就是世界,是天地万物存在的源泉,一个字:爱!”他盯着她:“看到了吗?有母翠鸟,就有公翠鸟,有凤必有凰,有鸳必有鸯,…上帝造它们,为了要让它们相爱,所以,有疯丫头,必定有个疯小子!” 他的头俯下来,在她还沉浸在那份眩惑中的片刻,他的嘴已紧在她的上,他的手臂绕过来,紧紧的拥住了她。 水潺oe,微风低,翠鸟在彼此叽叽咕咕的述说着衷情… 万籁俱寂,天地混沌…她从他的胳膊里抬起头来,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那黑亮的眼珠现在看起来好无助,好温柔,好可怜。 “我…我…我说过,我…不是那种为一个男人而活着的女人。”她可怜兮兮的说。 “但你是为我而活着的!”他望着她,深深的。 “我…我…我离不开云霏华厦。”她更嗫嚅了。 “没有人要你离开,只是,你应该给云霏华厦找一个男主人,你一个人照顾这样大的大厦,不是太孤独了吗?我会是个很好的男主人。” “还有…还有…”她的模样愈加可怜了。“我…我…我还有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呢!” “我有万奇千怪的毛病儿呢!”他嚷着。 “而且,而且,我说过…我是不结婚的!” “这种傻话,我们都说过,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长大,也没有认识这世界!” “再有…再有…你不是说你在美国有女朋友吗?” “那是我编出来骗你的,因为你那时太骄傲了!” “哦!”她瞪大眼睛:“但是,但是…” “哦,我的天!”他喊着:“我有葯方儿来治疗你这些‘还有’‘再有’‘但是’和‘而且’!” 迅速的,他的嘴重新了下去,堵住了那张小小的、可怜兮兮的、嗫嚅着的嘴。她呻,她叹息,然后,她的手臂绕了上来,紧紧的环抱住了他。 大地静悄悄的,只有水的潺oe和微风的轻唱。那两只翠鸟,现在已经不再啁啾和跳舞了,它们庄严的站在岩石上,微侧着头儿,对他们两人凝视着,似乎也颇为明白,自己完成了一些怎样神圣的任务。本来吗,在?吧窕袄铮淠窬褪怯闪礁鱿喟诺暮蒙裣杀浠贸隼吹摹衷冢墙煌方佣艘徽笞樱肆似顺岚颍奚尴⒌姆勺吡恕?br> 太阳沉落了下去,暮色慢慢的游来。天边已闪现出夏夜的第一颗星光。几点萤火虫从草从中飞来,围绕在他们四周飞舞穿梭,一只青蛙在岩石里探着头儿,榕树上有只蝉儿突然引颈而歌…云霏华厦里的客人们都悄悄聚拢,在暗中保护着它们的男女主人。 这世界是爱人们的。不是吗?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四夜 wWw.xZ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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