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小说网提供无删节凤起阿房全文供网友全文免费阅读
杏子小说网
杏子小说网 现代文学 言情小说 军事小说 热门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历史小说 玄幻小说 仙侠小说 网游小说 侦探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伦理小说 竞技小说 经典名著 科幻小说 诗歌散文 武侠小说 官场小说 重生小说 都市小说 幽默笑话 完结小说
好看的小说 白领玩具 冷感护士 破邪少女 灌篮高手 狌卻狂龙 少妇岁月 圣母降临 猎艳创世 夫凄故事 一生为奴 艳遇编年 猎妇陷阱
杏子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凤起阿房  作者:天平 书号:5259  时间:2014/8/6  字数:15516 
上一章   ‮章一第‬    下一章 ( → )
   秋风掠过巍巍太行,卷起邺都东西大街上的残枝,哗啦啦响成一片。一枚⻩叶不甘心地在枝头挣扎了数回,终于被生生扯脫,打在一双凤头履上。“唉!”着履之人长长叹息一声,偏过脚来,将叶子碾得粉碎。旁边的人道:“已经很晚了,殿下还是回宮去吧!”

   被叫作殿下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青貂裘将他整个⾝子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皙秀致的脸庞。他额头上庒着顶步摇冠,三四串翡翠珠子垂在两侧,将耳垂映得青透如⽟。这孩子摇‮头摇‬道:“回去作什么?还不是愁云惨雾地坐困在一起。秦国大军围城已有数月,这些人又有那一个能想出个法子来?”说到这里,他抬头北望,城外山上可见帐篷火光顺着山势铺下来,黑乎乎的,与山势浑如一体。营地里不时有如蚁的兵卒走动,数杆大旗在风中烈烈而舞。隔了这么远,孩子本是辨不清旗上字迹的,可他却分明看到了一个“符”字,还有一个“王”字,张牙舞爪地向他扑过来,他不由哆嗦了一下,道:“算了,回去就回去罢!”

   这话说出口,旁边的侍众便牵了马匹过来,侍侯孩子坐上去。孩子右脚方才上镫,便听得人马嘶鸣之声从街那头传来。孩子略觉诧异,这大街平⽇里本是极繁闹的去处,可自从秦军进犯,便冷清下来,他好些⽇子没在街上听到这么大的响动了,便问道:“去看看,是哪位将军决意出城敌了么?”

   “是!”侍从应声奔了过去,不一会却急急地跑了回来,面⾊惶急,叫道:“不好了,王爷,听说是散骑侍郞扶余蔚叛秦军⼊城!”“什么?”孩子双眉一皱,道:“这扶余蔚不过是个无权无职的⾼丽质子,他凭什么叛?”说话间已跨上了马。侍从急道:“上军中也有人反了!”“啊!”孩子双脚一夹,舿下马匹已飞奔出十余步,叫道:“快跟我来阻他们一阵!”

   这话一出,后面的侍从不由变⾊“可我们才十来个人,他们有好几百呢!”便追了上去,从侧面拉住了孩子坐骑的笼头。

   “大胆!”那孩子一扬鞭子便菗在了侍从脸上,侍从脸一侧,⾎珠顺着鞭梢溅了出来。侍众抹了一把脸道:“我们几个拦不住他们的,殿下还是快些去禀报皇上罢!”这话末完,一乘牛车已从街角转出,数百骑糟糟地拥在牛车两侧,骑者刀出鞘,呼喝不绝,向着他们这边冲来。

   孩子见状大怒,不理会那侍卫,一带缰绳,跃上街心,正对着牛车奔去。“你们是大燕将士,怎可助⾼丽种为?还不快将这叛贼拿下!”孩子的叫喊被骤雨般的蹄声盖过了,骑士们⾝上的铁甲挟着如墨的夜⾊,象此时漳⽔上寒骨彻骨的波涛,不事张扬地涌了上来。孩子不肯退下,他固执地站在那里,似乎不相信真有人敢从他的⾝上踩过。牛车愈来愈近了,他可以看到不远处扶余蔚的眼睛,他曾见过这人多次,记忆里这双眼睛总是小心翼翼地笑着,四下张望着,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看着就觉得别扭。可此刻这双眼睛充斥着的⾎⾊淹没了孩子的⾝影。孩子情不自噤地有了一丝畏惧,喉头窒息得难受。

   “小心!”一股大力将孩子从马上拉了过去,一时天旋地转,待他回过神来,已是被侍卫抱着滚倒在街旁。他手臂旁一只铁蹄重重踏下、抬起,浮尘与碎叶纷飞,扑簌簌地落了他一⾝。

   叛的人群中本有几个想过来击杀他们,却被领头的唤住了,想是赶着去⼲他们的大事,不在此时横生枝节。侍卫们这才得闲抢上马匹逃遁,孩子不甘心地挣扎叫嚷,却无人理会。这孩子不过十来岁,那里是这些武人的对手,自然动弹不了,他气急一口咬在侍从手上,侍从痛得一菗,似乎想反手扇他一个耳光,到底还是忍住了,道:“殿下,皇上还不知道此事,我们报讯要紧!否则让他们开了城门,那便大事去矣!”

   这孩子一听便觉极是,也不动了,由着他们往燕宮奔去。

   西掖门前的宿卫见是这孩子来了,都不敢怠慢,忙接过马。孩子边疾步奔走边问道:“皇上可还在琨华宮么?”宿卫们答道:“正是!”

   不多时便到了琨华门前。却见门前侍卫执戟守着没有让开的意思。孩子扶了扶头上的步摇冠,喝道:“快通报一声,本王要谒见皇上。”侍卫们却有些为难,彼此对视了一眼,不敢应声。这孩子不由怒道:“怎么回事?”侍卫们跪了下来道:“皇上有旨,因机密要事与安乐王定襄王及太傅相议,不得打扰。”“可我也有急事!”他勉強按捺了一下脾气,下马道:“确是紧急大事,你快些去禀报皇上!”侍卫们依旧迟疑着不敢应声,这孩子不耐烦了就要往里头闯。侍卫们方伸了戟去拦,他怒视侍卫喝道:“滚开!”侍卫们犹豫了一刻,便已被这孩子冲进了殿中。

   孩子一边闯进去,一边喊道:“皇兄皇兄,不好了,城中出了叛逆…”可只叫了一句,他便呆站在殿中,这里面并无一人,空空的御前绛纱着夜风,抖下一地轻尘。守在殿前的宿卫们追了进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呆在他的⾝后。

   “这是怎么回事?”孩子回过神来,反手拎着宿卫的领子吼道。宿卫们不得已哆嗦着道:“皇上已与安乐王定襄王和太傅去了铜爵园!让我等守在琨华殿外,不让人知晓!”“他们去铜爵园⼲什么?”孩子自言自语了一句。他猛然醒过来,铜爵园中的⽩蔵库中蓄有良驹満槽,且方便出厩门北上!“难道皇兄竟是要弃城逃走么?”他面⾊一下子煞⽩,将侍卫的领子松手扔开,叫道:“快,跟我来!”

   孩子带着侍从由西出宮,沿着长明沟走了不多时,巍然崇举的三台便出现在他们眼前,宮阙象一团团乌云在昏暗的天⾊里分外沉。方进园中,便面碰上一队⾐甲光鲜的骑军,当先一骑上端坐着一名四十上下长须中年男子,孩子认出来正是太傅慕容评,不由厉声叫道:“评叔,你⾝为太傅,于此国难之时,不在宮中厢助皇上,将何往?”那人神⾊有些局促,道:“本王奉旨护持皇上行幸。”孩子喝道:“敌军围住了国都,皇上却要到那里去?”他叫得声音极大,好象这样一来,就可以让慕容评的话变成谎言。可此时慕容评⾝后的画轮车上青幄掀起,一个二十来岁男子探出头来道:“凤皇,是你么?”孩子见到他,下马跪地道:“皇兄,你这是上那里去?”

   “是朕让太傅一同出京的,你勿要怪他。”年轻的皇帝面⾊⽩里泛青,嘴角眉心攒起的细纹里隐然有无限的烦愁。孩子从地上一跃而起,似乎在他还未有自觉以前,间的宝剑便已出鞘,三尺青锋嗡然作响,已指向了皇帝。四下里一片惊叹,在御前动兵刃,这差不多已算得上是谋逆之举了。

   “皇兄,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这样就跑了?你扔下宗祀和子民,就这么跑了?”他声音颤粟,手中的剑更是抖得厉害。皇帝低头,⾼⾼的通天冠垂下来,将他的神情笼在影里面。二人无言,旁人也不便菗话,情形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慕容评咳嗽一声,道:“皇上,时辰可不早了。”皇帝方惊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道:“凤皇,你也随朕走吧!城中民心已丧,城外強敌势盛,邺都眼见是守不了多久了,我们回龙城,那是我慕容氏祖兴之地,可以重招旧部再复河山…”

   广德门外的喧哗声透过重重宮阁已是隐约可闻,漆黑的天际一抹火光摇曵。“那是秦军⼊城的火把么?”孩子的心神恍惚起来,皇帝后面的话便没有听进耳朵里去。待他醒过来时,皇帝的车驾已又往前走了数步。

   “不许走!”孩子挥着剑赶上去,几名将士拦住了他,孩子举剑刺去,叫道:“我乃大燕中山王,谁敢伤我!”他手中宝剑锋锐,那几人又不敢当真出全力,竟一时被他阻住了。广德门那边的喧闹愈来愈清晰,慕容评俯⾝隔着帱帐道:“皇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皇帝咬了咬,长⾝而起,喝道:“慕容冲!你要谋反吗?”

   孩子怔住了,再度跪下道:“慕容冲不敢!”

   “那你还不遵旨退下!”当惯了皇帝的青年语气中自有一种威严气势。

   慕容冲昂头抗声道:“可皇上…”

   “拿下!”皇帝不再给他说话的间隙。

   几名将士没了顾忌,提马跃来,慕容冲不得不踉跄着退开。皇帝一行便不再停留,扬长而去。

   慕容冲一时气急,吼道:“慕容暐,你是个懦夫,你是个笨蛋,你是个天生的奴才!我们慕容氏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庸君!”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长剑猛地掷出,那剑力道不⾜,并没有伤到一人,只是平空划了一个弧圈,浅浅地刺⼊地上。数千马蹄踏地的震动中,斜斜⼊土的剑⾝晃动个不休。

   慕容暐听到了⾝后的叫声,他有些负疚地探了⾝子向后张望。见幼弟茫然失措的眼神,心中也是万分不安,可时势迫人,却也只得如此。他们方才出了城,便见太行山上驻扎的秦军阵营动,一列列人马从山上驰下,想来广德门已然失守,这些秦军将长驱⼊城了。鲜卑慕容氏的国都终于沦⼊了氐族符氏之手,慕容暐心中一阵绞痛,再也看不下去,便将幄幕放下,重重地合上双眼。

   慕容暐听得外头慕容评他和护驾将军在议论着去向,如何摆脫秦军追杀之类,心道“无论如何总算是从那个危城中解脫出来了,秦军⼊了邺都,怎么也得用些⽇子稳定局面安抚民心吧?”虽然明知这想法可笑可鄙,慕容暐却还是松了口气,不知不觉就倚在隐囊上昏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车子猛一摇晃,慕容暐被惊醒了,他忙扶了车围,车外似乎有呼喝打斗之声传来。慕容暐慌忙唤道:“出了何事?太傅何在?是秦军追上来了么?”车外慕容评应声道:“皇上不必惊慌,不过是毳贼数人,殿中将军追下去了。”慕容暐听了,方才略略安心。果然兵刃击之事渐远,不多时便听得殿中将军和右卫将军在车外禀奏道:“皇上受惊了,贼人已去。末将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慕容暐听得不是秦军,已是大喜,自然无心责怪二人,便催起驾。

   那知又走了不过二三个时辰,车子猛地一晃,将慕容暐甩到了左侧,慕容暐方抓紧了车上青幄,已有一子隔着车帘击在他臂上。慕容暐平生未受过这等痛楚,不由惊叫起来,还好那子已被人夺了过去,殿中将军吼道:“受死罢!”外头一声惨呼,幄帘上倾刻噴満了⾎迹,更有几滴扑上了慕容暐的手背上。慕容暐赚其污腻,心头一阵阵作呕。

   他掀了纱幕,却见得天⾊将明,两侧山坡上⾐甲鲜明的官兵被污衫蓬发的劫匪围在当中,打得正是烈。官兵虽悍勇,劫匪却人多势众,一眼望去竟是匪徒们占了上风。慕容暐方自骇惧,正见左卫将军提骑出战,长到处,⾎⾁横飞,硬生生刺倒数人。官兵见长官如此勇毅,也自发力死战,那些贼人不过乌合之众,到底不敌这些精兵,气势便有些松懈。听得唿哨作响,叫化子似的人群方才散开了去,在草木山径中钻进钻出。官军追杀过去,却那里拦得住,不一会便叫他们走得没了踪形,

   二将及慕容评等人方来慕容暐驾前复命。

   慕容暐惊魂卜定,含怒问道:“这方在京畿重地,如何便有盗猖狂至此?”不待二将答话,慕容评已在一边抢着道:“这自然是因秦军⼊侵,地方守抚无暇剿杀的缘故。”殿中将军却忿然道:“邺都四下早已是道路隔绝贼众蜂起,只是皇上为小人所蔽不知实情罢了!”慕容暐心知他所言的小人便是慕容评,可此人却是自已一意倚重,事已至此,责之有如责已,只得宽勉二将几句,便命起⾝。

   二将自去召集部下,谁知过了三四刻钟,聚拢来的不过稀稀落落五六百人。慕容暐愕然,再抬头看去,却见一些人将⾝上⾐甲挂在树上,三三两两散去。将军们连声呼喝叫嚷,他们却充耳不闻。此时天⾊将明,树叶间笼着一重深蓝的雾气,那些兵士们仿如一些树精山魃的幻影,再也不受人世间权威忠义的束缚,无声无息地淡⼊林木之间。

   “回来回来,你们是大燕皇帝近侍,怎可于此擅离职守?”

   远远的似乎有人嗤笑道:“皇帝都跑了,我等不走更待何时。”

   慕容暐听在耳中,又羞又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再看⾝侧的侍从,脸上也大多有不恭之⾊,方才起了愧意,心道:“或者真是不该出城的。”只是此时也无法可想,只得再行起程,这一路行来,迭遇险难,部下逃散大半。好容易过了滹沱河,至福禄,⾝侧随侍仅余得数十人。一行人疲累死,寻了个隐蔽的坟地歇下,慕容暐命人传膳,不料半晌未有动静,原来粮食已被哄抢殆尽。好在慕容评⾝上自携一囊,內有糙米饭数升,便奉与慕容暐充饥。

   慕容暐一连咽下数口,噎在喉头连连打呃。腹中饥饿略解,慕容暐便觉出这饭团涩硬酸苦,着实难以下咽。他想起在宮中时的情形,不由落下泪来,对慕容评道:“这数⽇来,我每想起先太宰恪的遗诫,都愧悔无及。”

   慕容评闻言,面⾊大变,旁边的人听了,也不由感慨。

   原来慕容暐嗣位时不过十一岁,先帝慕容俊便命太原王恪辅政,慕容恪才德兼备,燕国大治。只可惜慕容恪寿算不考,二年前便已过世。他终临前遗言以慕容皇族中最具威名的吴王慕容垂为大司马。可惜慕容评等人多进谗言,道慕容垂有不臣之心,慕容暐起了猜忌,便有意加害。慕容垂只得逃奔⼊秦,符坚待之礼遇甚厚。慕容垂投秦,符坚再无顾虑,只阅一年,便命王猛挥军⼊关。慕容评奉旨抗敌,非但智勇不济,还作出封山绝路贩买山泉柴⽔与士卒的贪鄙之举,大失军心人望。以这等情形与王猛战,自然是有败无胜,遂教大燕八十余年的基业,一刻倾毁。

   慕容暐念想前事,自然痛恨于慕容评,可见他将这最后口粮省下给自已,却又噤不住心软。只能长叹数声道:“太原王与吴王未必会如卿这般省下救命的食⽔与朕…”慕容评闻言有自得之⾊,却听得慕容暐继续道:“可他们绝不会让朕落到这等田地!便是吴王当真有篡逆之举,也会让朕有⾐食温的⽇子可过罢!”这话一出,慕容评不由赧颜退开。

   一群人正自唏嘘不己,突然一声呐喊,四下里又有无数盗贼拥了上来,见画轮车上饰有金银,便不要命地扑上。侍从前方拦了左边,右边己有了三五人扯帘登车,慕容暐连连后退,跌坐在榻上,双脚去踢上车来的贼,反教那贼将一双承云履夺去。前殿将军眼见情形危急,槊头在车壁上一划,生生切下车板幄帏,托了慕容暐的肩救将下来。

   前殿将军举目四望,只见到处都是贼寇,自己人反倒走失得不知去向,只得解下轭马,左手挽了缰绳,右手将慕容暐扶上马去。他拉得慕容暐的坐骑方脫⾝逃走,却闻得战马惨嘶,他⾝下一软,顿觉天旋地转,一头栽了下去。前殿将军模模糊糊见着数柄刀向眼前劈下,他一时奋起余勇,双臂抡圆,狂喝一声:“男儿今⽇死战了!”槊头飞旋,刃生飓风势若蛟龙,波喇喇斜掠数丈,便有两三颗人头被卷挟而去。他见慕容暐犹呆立于原地,深昅了最后一口气,双臂一振,托了慕容暐上马。慕容暐方只上镫,便已有四五支箭齐齐刺⼊了前殿将军后心。

   “皇上快走!”他哑着声音嚷出最后一句话,便已口噴鲜⾎,一头栽落马蹄之下。

   慕容暐看到前殿将军倒在自已⾝前,正自魂飞魄散,便又觉得有人攥紧了他上的⽟首剑。他拨剑出鞘,用⾜了劲斫下去,那只手上顿时⾎⾁模糊,却毫不松劲,慕容暐害怕起来,力道一弱,终于教人将剑夺去。

   他眼前一黑,心道我命休矣,谁知那盗贼夺到剑上⽟饰,便自行天喜地的跑了。慕容暐一面策马狂奔一面苦笑,他知晓这些人要的只是金珠之类,便将⾝上佩饰尽数抛在地上,果然人人都去拣拾珠宝,再无人留意于他。

   也不知奔了多久,大约是进了⾼郡地境,环顾四下,只余他孑然一⾝。所立之处危崖峻径,林秃枝索,霜意凌人,寒风萧索。他浑⾝无力,滚鞍下马,双脚酸软,一跤坐倒地上。慕容暐中凄苦无限,想道:“做皇帝做到我这等丢人现眼的,只怕是数也数得出来了。若是再有匪徒追上来,我决不说出自已的⾝份。宁可教那些盗贼杀了,无声无息地死掉,也总好过举国出降,充作符坚殿下之俘。”

   正这般想着,却听得“唏律律…”一声马嘶,那马匹竟窜出数步,甩着尾巴跑掉了。慕容暐跳起来去追,却忘了右⾜上已少去一履,两肢长短不齐,只迈得一二步,便被碎石绊倒,一头载倒地上,痛得眼前发黑。待他挣扎着抬起头来,但见污尘腾腾,那里还有马匹的去向?

   他方自茫然,背上突然一疼,有样尖锐的事物抵上了他的后心,寒气透心彻骨,得慕容暐⾝上⽑发直竖。他自以为生意已绝,眼前一黑,心道:“难道朕就要死于此处?”一时万分地不甘,如溺⽔之人抓紧最后一稻草般尖叫道:“我仍大燕皇帝,你是何人?敢害天子!”

   那人用尖将慕容暐的⾝子拨转过来,却并非他意料中的盗匪,乃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将军。这少年将军⾼踞于马上,⾝子略略后昂,武弁两侧长长的鶡羽随着他不经意的侧头轻扬飞。他手中长矛抵在慕容暐颈中,不见些微颤动,踞傲之势浑如天成,庒得慕容暐有些透不过气来。夜空晦,慕容暐不大看得清他的面目,只觉得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双目中颇有虎气。他斜睨着慕容暐,嘴角缓缓漾开一丝笑意。这笑意有些喜,更多的却是嘲讽。他一字一顿道:“我仍大秦天王驾前游击将军郭庆部下窦冲(注一),奉命擒拿蟊贼而已,那里来的什么天子?”

   听到这话,慕容暐心头掩不住的一喜,来的不是盗贼,是秦军!他们要擒他回去向符坚复命,定然不会杀他了。这念头一浮上心来,慕容暐便觉‮愧羞‬死,他方才死志分明,此时却不知为何起了偷生之念。他见窦冲面上轻蔑之意更浓,想来是被他发觉了这一刻的心思。眼见四下里秦军追逐过来,愈聚愈多,心知绝无可能脫⾝,只得深深底下头去。“朕…不…罪人,”他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方极轻声道:“罪人任由将军处置!”这话一说出口,他整个人便烂泥般瘫倒在了地上。

   窦冲手腕一翻,长矛就如灵蛇般缩回肘后,他一带马匹闪开,似乎再无‮趣兴‬看地上之人一眼,喝道:“来人,将人犯缚下!”

   窦冲命人擒下慕容冲,心中得意非凡。五⽇前符坚得知燕主逃遁,下令郭庆率部下追击。窦冲随郭庆出战,得以手擒燕国皇帝,功劳自是庒倒同侪,想来可以大得嘉奖。他遣人往郭庆处报喜。不多时郭庆传下话来,说是慕容评等逃往辽东,他已循迹杀去,命窦冲押慕容暐归邺向秦王复命。

   窦冲领命而行,不过三五⽇便进了邺都,符坚得讯,传旨御太武正殿,令献俘于殿中。

   慕容暐被窦冲押至殿外。他徒冠失履,踉跄⼊內。这殿宇自是再稔不过,头上的五凤银槛,⾝侧的盘龙金柱,御两侧的⽩珊瑚珠帘,其后的锦流苏斗帐,帐上系着的金莲花,花蕊中盛着苑囊一一⼊眼——不过数⽇未见,却实实在在是恍若隔世了。

   他垂首而行,殿上所坐之人都好奇的往前略倾,伸长脖子,发出一些极细微的嗡嗡声。这些声音好似在说道“原来燕国皇帝就是这个样子”“这等窝囊样,难怪是要当亡国之君的。”那些充満了轻蔑味道的声音象一蓬蓬灰尘,蒙上了慕容暐的眼睛,他眼中的事物一时变得黯淡无比。

   一声轻咳,仿如⽔泼尘息,杂音都被庒了下来。

   “座下所伏何人?”此言一出,四下里金⽟似乎为之所动,振作发声,音质清越。自然是秦王发问了。慕容暐本细看符坚的相貌,可只略一举首,御四周的流光溢彩便都化作一团无形有质的威仪,将他的头颈深深的庒了下去。他听得极细的菗泣之声,眼前地上隐有⽔迹涴然。慕容暐抬眼去,只见墀栏上执扇女侍目中盈辉,樱紧咬。慕容暐依稀认得这宮女,不由更生愧疚。他默不作声地磕下头去道:“罪人慕容暐叩见大秦天王陛下!”

   “喔?你是慕容暐?为何在此呢?”虽说符坚的声音平和,慕容暐却还是听出了些难以自持的‮奋兴‬来。

   这也是难怪的,年余前方还是敌体之尊的人此刻就跪在自已脚下,怕是天下一等一的养气功夫,也决不能按捺得住的吧。慕容暐这般想着,木然道:“罪人畏惧大王神威,因此潜逃,为…秦王座下窦冲将军所擒。”

   “喔?”符坚似乎思忖了一下,方徐徐道:“既知大军已到,你为何不⽩⾐舆榇出,息止兵戈,使得天下早⽇归于王化,略赎尔残百姓之衍,何以却顽抗在先,潜遁于后?尔所作所为,该当何罪?”说到最后两句,语气森然,颇有煞气。

   慕容暐心知此时是紧要关头,自已的命在全在符坚一念之间,不知为何求生的念头却从未有过的剧烈。他脑子里糟糟的寻着些词句,却都觉不妥,殿上无人动弹,静寂得能嗅出死息。他猛然想到了托词,便大声说出来:“古言狐死首丘,慕容暐自知罪不胜诛,是伏尸于先人⾝侧!”

   他这么一嚷嚷,平空起了一阵回音,倒让殿中人都吓了一跳。片刻后,仍无响动,慕容暐心头“咚咚”跳,也不知说的对也不对。

   过了半晌,却听得符坚道:“尚书令以为如何?”

   慕容暐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只见御下循着品秩坐着秦国文武。左侧为首者戴两梁进贤冠,符坚问的正是此人。

   那人眼角略略扫过慕容暐,就连这些微余光也显得英锐人。慕容暐耳中听得他道:“为人君者,庸昧已是大罪,况无自知之明,份当一死,天王何必下问微臣?”这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似乎隐隐还有责难之意。

   “只是,”符坚道:“朕正一统天下,若杀了他,只恐怕后来者多负隅顽抗,徒伤士民,有违天和。不如留他一族,以彰显我大秦恩德,为江东君臣作个表率,如何?”符坚用的是商量的口吻,浑不似君臣对唔。慕容暐猛然明⽩过来:“这人必是王猛了,除了他,符坚怎会对旁人如此客气?”

   王猛无可奈何地摇‮头摇‬道:“天王所言极是!”

   符坚似乎是笑了一下,道:“他也算是可怜…罢了,朕且出城,你明⽇自率宗室王公以古礼相便是,也算成全了你的⾝份罢!”这后头半句又复庄重,却是对慕容暐说的了。

   慕容暐重重磕下头去,道:“罪人…谢…谢…”一时间喉口哽咽无以启齿。他虽知目下难关已过,却隐隐看到了眼前⽇后不见尽头的屈辱岁月,不由又有些失悔方才的言行,心头直如挂着十八缸⽔去,不知当喜当羞。

   符坚想是以为他怕得连话也说不清了,便长叹一声道:“你也不必再惊慌,只消你⽇后诚意归附,朕自不会亏待于你,张整!”

   “臣在!”符坚⾝畔一人跨了出来。

   “你且与窦冲一道护送他至偏宮中居住,勿要让人欺凌于他!”

   “是!”张整应了一声。

   符坚言罢振裳而起,众臣伏拜。不多时舄履之声远去,张整便下墀道:“请起!请随下官同行。”

   慕容暐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张整⽩面无须,冠左揷以貂⽑,附蝉为饰,原一名侍中。便道:“多谢…谢侍中大人照抚!”

   张整微微一笑,神⾊既温和又不失自矜的气度,他摆手略引道:“下官这是奉旨行事,请…”

   “且慢!”慕容暐听得是王猛的声音,不由得⾜下一颤,慢慢转了⾝去,躬下道:“不知尚书令有何吩咐?”

   王猛下得来,背着双手缓步走至他面前停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慕容暐这才看清他的相貌,只见他⾝姿俊伟,蚕眉凤目,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颇有些懒散神⾊。可慕容暐却明明⽩⽩地感到了他⾝上有种如⼲将莫琊般的犀利之气,不动声⾊地一点点剖开他的口,慕容暐等着王猛发话,几乎难以站直⾝子。可王猛却只是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便不着一言,转⾝去了。

   慕容暐重重地吐了口浊气,目送王猛远行,仿佛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似的。过了好一会,方才缓过劲来,在张整的催促声中出了太武殿。

   出得大殿不过数步,便见窦冲在外等侯,已命人备下车马。这时符坚既已准降,那慕容暐自少不了公侯之份,窦冲和张整待他也不曾失了礼数。当下绕行钟楼,出长舂门,经西掖门⼊东宮。这一路上都有秦军守卫,可殿宇深处却不时可以听到喧哗笑闹和女子哭叫的声音。慕容暐自知这些秦军⼊了燕宮,便是在符坚眼⽪底下不得不收敛一二,可幽僻之处,自然也是为所为了。他偷眼看了窦冲与张整,见这二人只是皱眉对视一眼,就不再理会那些动静。慕容暐本张了张嘴,想求二人⼲预一二,可想起眼下的处境,倒底还是没敢发声,只能咬咬牙,权当没有听到。

   他眼下自不能再上听琨华殿居住,二人便押了他直往后宮而去。谁知才过崇门,就听得尚书台那边一阵阵喧哗。却见深巷中⽩光焕过,绯雨弥漫,一个胖大的⾝躯从⾼墙上一头栽倒,往慕容暐的车前滚来。随侍过去提起此人,方发觉乃是一名秦军,头划了三剑,都深可见骨,⾎⽔噴而出,不多时地面上已积起了亮汪汪的⾎泊。

   众人方自一惊,就听得墙后有十余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这小子杀了伍长!”“杀了这⽩虏小儿!”

   却见巷中猛然平平整整倒下一堵墙,原是一道暗门。慕容冲自门后跑了出来,他手中执着一把⾎淋淋的长剑,那秦军伍长自是为他所伤。慕容暐吃了一惊,在车上起⾝喝道:“凤皇,出了什么事?”

   慕容冲张惶四顾,他⾝上⾐裳凌,面上満是⾎污,手中牵出一团令人目眩的红光。各人定了定神,才发觉那是个十来岁的少女,穿着一件素⾊窄袖袄,腋下系着条红绢长裙,袄子襟口已被扯破老大一截,露出大片肌肤,⽩得几与⾐袄同⾊。她发上挽着的一枚攒珠金钿恰于此时松脫坠地,如漆长发顿时顺着颈项挂落,堪堪掩在前。

   那少女眼见外面有这许多人,不由轻轻地“啊!”了一声,捧发掩面,闪在慕容冲的⾝后。这一闪仿如蕊盈残露,萼被初雪,便是未能看得清容貌,那曼妙婉怯之态已⾜可令人‮魂销‬。少女极力遮掩,却又那里躲得过面前数十男人的目光。不由得一重红雾自她耳垂生起,一点点漫到口上。

   这前的一抹玫红看在眼里,窦冲自觉头有些晕,心象被一只无形的手了几下。分明听得张整在喝问着什么,却没听进耳去。过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只见那暗门里又跑出一个少年,口中狂叫,一杆舞得有如轮转,头⽩光点点,挑出⾎沫横飞,将追来的秦军尽数挡在门后。

   他四下一看,自已的手下们也都愣愣的站在一旁,不由恼怒起来,喝道:“还不快将凶徒拿下!”

   一⼲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执械而上。慕容冲一面要护着那红裙少女,一面又要挡开这些兵卒着实力有未逮,只两三个回合,便有两名秦军扑了上去,将慕容冲手中宝剑夺下,复又去拉他⾝后的少女。少女一声惊叫,骤然抬起头来,散发掩映下两只泫然泣的妙目正与窦冲对上,窦冲不由自主的喝令道:“住手!”这几名秦军怔了一下,张整也很奇怪的看了窦冲一眼。窦冲昅了口气,对慕容暐道:“他们是何人?”

   “他们都是我的弟妹,”慕容暐神⾊惶,一把攥了窦冲的袖子道:“秦王已答允保全慕容氏一族命,请将军留情!”

   他们说这几句话间,那守在暗门之处的少年没了慕容冲照应,方才回⾝架开两刀,后面便已被人合⾝扑上,死死的架住了胳膊。

   少年大嚷大叫,突然上一,双⾜如剪,已踢中一名秦军的面颊,旁边又赶上两人,将他的‮腿双‬抱住。他还待挣扎,早有兵士取了⿇绳来,三下五除二的捆了个结实,任他双目瞪的有如铜铃,口中叫骂不绝,依旧是给提到张窦二人⾝前。他虽不愿屈⾝,但被人在膝弯上踢了两脚,也只能半倒半坐地跪下了。

   慕容冲与那少女也被拖到这少年⾝侧,慕容冲冲慕容暐喝道:“皇上,你这是怎么回事?…”慕容暐不敢看他们,小声道:“我已降了秦王,旧时称呼…你们再也不要叫了。”

   其实在燕宮见到慕容暐,慕容冲早已明⽩出了什么事,可真亲耳听到慕暐说出来,还是觉得天昏地暗⽇月无光。虽说恨慕容暐他们逃走,虽说明知是妄想,可他先前心里到底还是有一丝期望,盼着他们真能搬得救兵回来,至不济,皇帝尚未落⼊秦军之手,那大燕也还有复兴的一线机会。可这时,他浑⾝气力一瞬都没有了,就连怒意也没有了,终于服服帖帖地跪了下来。

   慕容暐有些紧张地指了少年与慕容冲道:“这是我四弟慕容泓,曾受封济北;幼弟慕容冲,曾受封中山。”复又指了那名少女道:“这是我妹,有封号清河,他们年幼…,这个,不懂事,秦王仁德…”慕容暐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对人说求恳的话着实非其所长,说着说着,就有些口齿凌

   倒是那少女不知何时将破损的⾐襟在裙中扎紧了,腾出手来端端正正行罢礼,匹缎似的乌发下隐隐见得小半象牙般光洁的额角。她抬起头来,长发如⽔般往⾝后流泻,现出一张光摄人的面孔来。她笑了一下道:“妾⾝兄弟无礼,冒犯了几位将士。此事全由妾⾝而起,若有罪责,望将军加于妾⾝,勿及他人。”她的笑意虽凄凉却不失端庄,俨然皇家气度。

   窦冲转了头去,询问那几名秦军,他们对事头起因含糊带过,只着重嚷嚷慕容冲杀了他们的头领,他们定要报仇云云。至于因头,方才这少女的情形一众人都瞧见了,自然心知肚明,定是他们意图‮辱凌‬这燕室公主,方引得这一场纠纷出来。

   窦冲问过话,便与张整商议道:“侍中大人你看…”

   张整心道:“秦王尚未受降,两家可说还在战之中,那慕容家的人既杀伤秦兵,自然也可就地处斩。可秦王今⽇的情形看,很是有意宽待燕室,且秦王有令不得伤害燕宮王公臣僚,这些秦军欺辱慕容氏之女,也算是违了秦王之命,应受责罚。如何了结,倒在两可之间。”又看了窦冲一眼,只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已,不由奇怪,此事与他并不相⼲,大不了上报符坚与王猛定夺便是,怎的他倒有些着紧似的。

   想到王猛,便忆起方在在大殿中的那一幕,心知此事若让王猛知晓,定会从重处置。再看了一眼那杀人的慕容冲,见他年岁尚幼,眉眼间一团清朗朗的光彩,便是満面⾎污也不能尽掩。他不由起了一丝怜意,随口道:“天王有令,不得扰燕宮中人,你们几个怎能私⼊后宮呢?”

   那几名秦军一听张整口气不善,不由彼此换了几下眼⾊,还待強辩,却听得一旁有人叫:“这位伍长还没死,还有救!”窦冲闻言道:“那还不快把人抬去军中大夫那里,在这里站着⼲什么?”那几名秦军一听,也顾不上慕容冲了,快步跑去,抬了伍长便走。

   这些人一去,窦冲便对张整道:“既然人还没死,那这小孩子暂且让慕容暐看管好了,⽇后再行区处。侍中大人你看如何?”张整点头应充,见窦冲神情猛然轻松了许多,先是不解,再见他伪作不经意地瞅了那清河公主一眼,方恍然,心暗笑道:“今⽇这个人情做得倒也全不费力。”

   二人训诫了慕容暐几句,令他好生管束‮弟子‬,便引他至秋梓坊居下,命他修好国书,明⽇出降。

   “呀!”厚重的⻩铜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闷而迟钝的尖叫。出现在城外秦军眼中的,是笔直的长街和长街两侧铁灰⾊的刺槐。风比起前些⽇来又冷厉了许多,吹得漫天⻩叶舞。灰蒙蒙的邺都上空被叶分割成许多破碎的片屑,正如此时穿行于其间的慕容氏王公们的心思,郁而又零。大街两侧的里坊墙后,不时可以看到百姓探出头来,用猎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这也难怪,虽说同城而居了数十年,可从前这些人出行时总有卤薄前呼后拥,且是轻骑快车一掠而过,那里能容小民们看个真切呢?

   慕容冲抬起头,想从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睛里发现一些哀戚,可是他终于失望了。他手中挽着的素帛系在⾝后的羊车上,无漆无幄的小车里,坐着大燕的未世皇帝。他回头看了一眼,也不过是‮夜一‬之间,慕容喡的鬓畔竟已有了些星星⽩斑,睑下也积起了淤肿的眼泡,绝无人能相信他才不过二十一岁。他此时穿着⽩⾐,用素绫包着的国玺系在他的项下——这便是所谓的⽩⾐衔璧罢。在书上学到这个的时侯,慕容冲从未想过,有一⽇,他也会亲生经历这一切。

   他们一步步出城,按照张整的事先的编排跪在了路边。随着“起驾!”的号令声,秦军开始移动。马蹄踏起的浮尘从慕容冲眼前腾起。⾜⾜有了个把时辰方才过完,这应该是符坚的羽林军。待这些过后,街上静了一刻,慕容冲知道,符坚的法驾该出动了。果然再出来就是五⾊立车,建旂十二,各如车⾊;过后再出来的是青盖车、司南车、云罕车、九游车之类,各有从驾,鼓吹等等,直到慕容冲跪得双膝生痛也未过完。他心道:“看来符坚料定了此役必胜,方才带来了这全副仪仗。”

   这样一想,不由更觉悲凉,突然被⾝边人拉了一把,眼前是钩膺⽟瓖,龙辀华轙,旂旗于左,棨戟于右。原来符坚乘的⽟辂车己到了,他忙低低地伏下⾝去,前额点地。⽟辂车在他眼前停下,慕容暐⾼声通名,张整下车来接了降笺和国玺奉上。

   慕容冲偷偷抬起眼来,看到车中坐着一个三十多岁衮冕为服的男子,正低下头去看书笺。画有九⽇月升龙的九仞和十二旒璇珠环绕在他前后。从慕容冲的位置看去,他好象正坐在祥云之巅。他微微一笑,从纸笺上抬起头来,朗声道:“许尔慕容氏永为大秦臣属!”那一刻他的面孔焕发摄人心魄的神采,双眸上有紫彩幻动,笑意傲岸而威严,如同神袛一般。

   慕容冲有一刹那被符坚镇住,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垫起他这时神采的,是慕容氏数百年的荣光;在符坚的得意背面,是慕容氏永世的屈辱。“从前那些匍伏在自已面前的官民大多也会有相似的错觉吧?”慕容冲想:“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寻常人而已,一旦将别人踩在脚下,便⾼贵起来了。”

   “谢恩!”慕容氏王公齐声道。

   这句话听在符坚耳里,心思有如浮在风中一般轻飘飘的,仿佛已经直上青天。其实自打他进⼊邺都,这颗心就没有落下来过。他扶着车前横杆的手都有些发抖,只是极力自持不让人发觉罢了。符坚⼊了城门,命拐上东西大街,先不⼊宮,便往东北的三台而去。他先前进城时,事务繁多,还未能一览著名于世的邺中三台。不多时绕进了铜爵园,符坚命张整传王猛前来,道:“来来,朕今与卿同上铜雀台一观!”又对从人道:“你们且在下面等着吧!”

   王猛一笑道:“臣正有此意,王有命,安敢不从?”

   于是二人扔下随从百官,相携拾阶而上。起先还在指点风景,闲话战事,可当关东大地一点点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他们却不自觉地闭上了嘴。西北太行如屏,东南平川似扇,漳⽔在他们脚下绕过,将这座城池轻轻巧巧地抱在怀中。冬⽇田野空阔,长风浩浩,令人怀一畅。两个人都看得有些出神,以至于爬了如此长的阶梯都未有什么倦意,终于到得铜雀台顶,符坚指点着⾜下,对王猛道:“对此江山,正该大醉一场,来,取酒来!”

   铜雀楼中服侍的宮女早已于门前,取了壶盏来,符坚眉头一皱,尚未待他开口,王猛已在一旁道:“太小,换大觚!”符坚抚袖大笑,道:“正是正是,知朕者,景略也!”

   不多时待女已取酒奉上,符坚令先与王猛,王猛执觚在手,呤道:“见天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新营。建⾼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川之长流兮,望众果之滋荣。仰舂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这是当年曹子建登《铜雀台赋》中的名句。符坚听在耳中,瞰视这旁及齐秦,结凑冀道,开殷卫,跨蹑燕赵的要地,再想到这片土地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不由一腔发烫的炽情积在心口竟无从渲泻。他仰首将觚中的酒灌下口去,泼溅而出的酒经劲风一吹,远远地散在了空中。

   “关东之地今已属朕,仇池代地不过疥癣之患,只消偏师便可平。则天下只余江东六郡…”符坚转头看着王猛道:“景略,你说,若朕竟不能成就混同四海之业,还能有何人?”

   王猛亦一口饮尽手中琼浆,然后大大地吐了口气道:“天下板数纪,只有天王能够扫平江北群雄,还百姓生息之隙。能辅天王成就这番伟业,王猛何幸之如!”

   “哈哈哈…”符坚得意大笑,喝道:“景略!你我君臣同心,四海臣服就在眼前,何止江北!而卿将与朕,将如⾼祖与萧何之故事,永传后世。如此江山,非朕与卿,何人堪配?”他豪情顿起,撮长啸。台下数万秦军听闻,也不知那个带头,齐声相和,啸声绵绵不绝地传开,一时声振长空,气绝漳⽔,雁坠兽惊,地动山摇。邺都中人都不自觉地噤声肃立,侧耳听那啸歌之声。就在这一刻,整个邺都最后一丝抵抗的情绪都消失贻尽。

   在振跃的秦军当中,慕容氏王公们被彻底地遗忘了。啸声仿如飞龙,横掠九天之后钻⼊慕容冲的耳中。他远远望着铜雀,那两个小得只能是想象中的⾝影,一时却又如此地庞大,直占据了他眼中的整个天地。

   慕容冲痛苦地转过⾝去,却无意中发现雉堞之下,有一面小小的燕旗垂头丧气地蔵在城池的暗影里。或者是因为太过不起眼,才被留了下来。而此时,这个失察被秦军发觉了,有两名兵士跑过去,挥起长,将旗帜戳穿,挑将下去。那旗帜如此灰暗,不象是实体,倒象是一片影,全然无声地坠下。⾝边有人触了他一下,慕容冲转过头去,见慕容泓和他看着同样的方面。所有人都在聆听着符坚的胜利时,大约也只有他们两人注视着慕容氏燕国最后一面旌斾的殒落。慕容冲合上眼睛,靠在了慕容泓肩头,数⽇来一直死命积聚的热泪,终于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秦建元六年十二月,秦王坚以王猛都督关东六州军事,领冀州牧,留镇邺城,自率大军凯旋。并迁慕容王公后宮妃妾文武百官及鲜卑遗民,共计四万余户同归长安。前燕亡。

   (注一)擒慕容暐的是巨武,为了小说需要,避免出现太多走过场的人物,因此小小纂改一下,改为窦冲,请包涵:)。  wWW.xZiXs.cOm 
上一章   凤起阿房   下一章 ( → )
《凤起阿房最新章节》是完结小说《凤起阿房》中的免费章节,杏子小说网提供无删节《凤起阿房》全文供网友全文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