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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小说网 > 军事小说 > 醉太平  作者:朱苏进 书号:27822  时间:2021/3/20  字数:42523 
上一章   ‮平太醉 章五第‬    下一章 ( 没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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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区少将参谋长,将胖乎乎身体束在闪闪发亮的戎装内,握紧两只戴白手套的拳头,向刘达司令员跑来。他跑得跟一个少尉那样精神,而且离刘达越近就越精神。他在距刘达三米处站定,立正敬礼:“报告司令员,各部队全部准备完毕,请指示。”

  刘达伫立不动,也不举手还礼,兀自注视前方。少将把报告词重复一遍,刘达仍无任何表示。这使少将参谋长在庄严场面下感到尴尬,他那只举在额头边上的手不能放下,于是他就保持敬礼的姿态,纹丝不动地等待司令员指示。时间炙人地流逝着,刘达根本不看他一眼,固执地沉默。他面前有一张行军桌,金属支架进土里。桌面上铺着一比五万军用地图,各种红蓝铅笔标注的符号如小兽嵌在地貌上,它们都象征敌我双方师、旅、团战斗集群。桌子太小,两个校级军官在他面前弯着,用手掌平托着地图让刘达审阅。刚才他发现了一个标图失误:战场设定的与标定的不一致,参谋竟将一个炮兵阵地画到湖泊中去了。这个失误是如此低级,却发生在如此高级的司令部,气得他朝错讹处重击一掌,那气势已将画在图上的战役集群们震到半空中。少将参谋长跑来报告,两个校官知趣地退开,以便让刘达处于视野中心。他们站在很近的地方目击司令员没费一点劲儿,就公然使军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参谋长骇然僵立,下不了台。而且是在万众目睹之中,在总攻击即将发起之际。这事件给两位校官以镂骨难消的震撼,他们后半辈子都会对此事津津乐道,并作为军人生涯中的一种资历炫耀。此刻348。7高地上,聚集的将军比树还多,校以下军官比草还多。整座山头的上半截都搭起了简易观礼台,观礼台前两排坐满来自全国全军各地的将军们。初秋下午三时的阳光,已不太灼热但亮度极佳,照在他们的帽徽军衔上,搞得整个山头都金灿灿的,即使在三公里以外,用眼也能看见这座山头上宝石般隐隐毫光。他们面前长条桌上都铺着雪白的台布,军区为他们每人都准备了一架八倍军用望远镜,和一副浅色墨镜。他们戴上墨镜看面前的战役说明,再摘下墨镜举起望远镜观察远方战场。后几排是地方政官员,除了墨镜和望远镜外每人还有一罐饮料,他们是客人,应当比军人多一点礼遇。将军们要是坐在战场边上喝椰,那就太儿戏了。邀请地方领导来此“指导”是为使他们更了解军队,以赢得父母官们的支持、亲情和军费。地方领导们表现出超常的兴奋,放不下那只望远镜。能坐在这里,被军队当贵宾,目击一场既火爆又安全的厮杀,不花钱便买到一次战争恐吓,使他们感到无上光荣。当少将参谋长朝刘达跑去时,所有人都意识到攻击即将开始,大幕即将拉开,所有目光都注视他俩,盯着他们的口型猜想那一句最动人的军语。他们看见了那尴尬场面,要时一片静默。整个山头闷进水里。

  少将参谋长仍然举定那只敬礼的手,纹丝不动。体内的血几乎涨破皮肤,满面紫红,汗水从额头滚滚而下。在这把年纪和这种场合,让他跟士兵似的高举手臂不动,这非常累人。就是对士兵来讲,一动不动也比搬炮弹还累,因为这是将活人锁死在某个姿态里。比体酸累更要他命的是难堪。他早已不光是承受而是在一分一秒地忍受着。他不明白司令员为什么迟迟不予答复,他不敢询问,场合与素养也不允许他询问。他只能用目光一遍遍捅司令员:时间快到啦!这么多人都看着我们哪!别出洋相啊!…刘达阴沉地凝视远方,固执地沉默着。

  这次战役演习由于政治和形势多方面原因,被延迟数年之久,直到春天军委才批准。凭感觉,刘达知道这是他军人生涯中最后一次大动作,从开始筹备就暗含悲凉,以致于对每个细节都充满爱意。在表面上他显得更加强硬和更加严谨,像头一次干这种活计似的。在实施过程中,他召见过那么多军长师长旅长——谁也不知道其中隐藏告别的意思,他亲自将他们安排到战役各波次当中去,相隔千里也栩栩如生地感觉到他们替他开展战役动作。在他这一级指挥位置,任何一个战争都最少要进行两次:一次在图版里脑海里,一次在现地实施。这两次永远不会一致,而两次之间的差异,就是指挥员独享的苦难,是指挥员预见与创造力的伸展,正是这些东西造成将帅的神秘。他从这一意图扑到下一意图,像狼扑自己的影子,其扑跃的幅度越大他也就越伟大。在他半个世纪以来的军人生涯中,却没有哪一次战役像这次这样被惨遭歪曲,他推进这次战役如同在水里推进纸船,前进的同时也给融化掉了。他只想在没化尽之前到达岸边。演习不过是战争躯壳。而这场战役连躯壳也够不上,刚出生就成了残骸…火炮一出城就遗失了路,虽地图上有路,但这些路早被山民瓜分殆尽,他们不错眼地盯着炮轮,一见着他承包的青苗,就吵吵嚷嚷甚至满心窃喜地拥上来,要求赔偿,把一整年的收成都算在你一个辙印里。他们知道你不是国民也没有真敌情,所以根本不怕你。政府不让摩托化部队白天通过城镇,以免堵交通。给予做靶场的旷野又那么小,你的坦克大炮萎缩成钥匙链上的挂件,你把战役叠手帕那样,折叠成“你”式“便携”式自娱玩物。轰隆隆的声音不再引起人们的兴奋而只令人讨厌,在码头弄不到泊位,铁路方面调不出车皮,后勤采购不上给养,炸翻一棵小树要赔几十元,碰断一电杆——那官司非打到师部不可。总之,每行进一步,都必须拿钱垫在轮底下,否则整支大军都会打滑。地方官员劝说军队:别闹啦,规模越小越好,最好呆在军营里别出来,现在是什么年月?要跟上改革形势嘛!…师团长们被他们说的“年月”碾磨得那么琐屑,原本可怜的军事才华纷纷变质,指挥员堕落成管理员式的行政动物。这些,还只是愤慨不是悲哀。悲哀的是,师团长们渐渐适应了这种堕落,越来越熟练、越来越精明地应付各种琐屑纠纷了。像狼犬变成玲珑的哈巴狗,灵灵动动地从原先不可能钻过去的项圈里钻过去。甚至随随便便就替以前的狼犬喊出个价格,拍卖掉阉割掉,暗中为以前自己的丑样害臊…这些,还只是悲哀而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睁眼看着却万般无奈,是你以为他悲哀了,他却足得不行…整整一个山头坐满了来看戏的人,都是省军级要员。山谷间停满高级轿车,挤得山都窄小了。竟然还有带老伴儿媳一道来观摩的,脖子上挂个照相机,合家出动,欣欣然如踏野游,他们怎么不把罐子一块带来呢。刘达认出一位退下去多年的老战友,刚刚寒暄两句,老战友就抓紧时间告诉他,自己不行了心脏也老出问题,要他帮忙在军区总院安排一个套间,让老伴和自己一道住进去治治…刘达立刻叫“来人哪”对老战友说:“你现在就下山,马上住院去。”在进入指挥部的路上,救护队匆匆抬下两个人,都是因爬小山坡爬得太冲动了,旧病发作昏倒。一个是地方高级领导,这刘达不管;而另一个竟然是司令部某部副部长,不到45岁,竟也如此不堪,叫刘达恼火透顶。两人被抬进直升飞机里,那飞机是专门运送战场伤亡人员的,仗没打,就送了两个可有可无的家伙下去,搞得一团晦气。昨夜下了一阵大雨,指挥部山脚土径成了泥潭。不知哪个充满诗意的指挥员,为使贵宾脚不沾泥,下令部队采来无数松枝铺路,从停车场一直铺到二百米外山。这样,贵宾们刚迈出车门,就踏在松软的、香的、沾着晶莹水的新鲜松叶上,从一条别致的地毯上走向未来战争。两旁,担任警卫的士兵却站在泥泞里,头戴钢盔,臂套红袖箍,背手脑面向贵宾伫立,行注目礼,那姿势如同站在某外国使馆门前的、联邦海军陆战队,勾引得贵宾们一头走一头赞叹不已:到底是军队呵,一举一动都有气派,样样想得这么细…每个从松枝上走过的人,都踏入一种温馨情境,被这条油地毯、被所看到的一切住了。刘达一见之下,心头轰然大怒,面如铁青:妈的献媚!妈的军人献起媚来比谁都气派。你们来打仗还是来谈恋爱?心思都用到哪去了?全是舞台,全是演戏!初时他隐忍不发,想留待事后跟他们算账。可当他发现:设计此举的是一个他十分欣赏的优秀军事干部,完成这项任务的是他钟爱的老部队时,忽然浑身乏力,他为他们有着如此丰富的素质而深深地无奈…刘达站在指挥台上,身后是层峦叠嶂的观礼台。军区新闻中心干部们全体上阵了,电视摄像机、各种型号的照相机、大大小小闪光灯照明灯散布在四面八方,他们要把这次演习通过各种传播媒介宣传出去,扩大影响。至于军事记者们,稿子提前都写好了,只待炮声一响,就通过传真发到北京报刊上去。他们这么做也是由于政治需要,他们自己也跟打仗一样辛苦。刘达无权阻止这一切,他想到自己这张脸要跟歌星、笑星、化妆品一道,在电视画面上出现,先就难受死了。他忍受着大片蹂躏,惟一的安慰就是在这铺天盖地的蹂躏中,掩藏着他所爱的一小块战场。为此他才不惜像针那样坚而又孤独。少将参谋长终于放下手臂,小心翼翼地挨近刘达,低语:“司令员,时间…”

  攻击时间定在下午3点整。参战的数万官兵都死攥着这个时刻。向军委和总部呈报的也是这个时刻。因此这个时刻近时,就是军令如山倒。少将参谋长伸过来的手表,显示现在已是2点58分。刘达仍伫立着,毫无反应。秒针嗒嗒,参谋长伸到他面前的手,竟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2点59分…2点59分30秒…3点整…3点01分…这时,参谋长的手反而不颤动了,随后他把手臂收回,立正站在刘达面前,神情绝望。刘达仍然无反应。观礼台死一般静。突然,将军们和贵宾们意识到时间已过,漾起一阵轻微嘈杂声。

  在将军席前排中央,显著地坐着一位总部来的中将。他眼内有着铁一样的沉着,他还不到50岁,面色白中透红,永远晒不黑的样子,也永远保持着一缕笑意。在他两旁,如双翼伸展般排开许多比他年高半个辈分的将军们,而他坐在他们当中十分从容。上个月,中将率总部工作组来军区考察师以上干部情况。刘达没到机场去接他。按照常规,去了一位副司令和一位副政委,代表军区候。然而飞机落地前两小时,韩世勇亲自来他办公室,慎重地说中将此行很有背景呵,建议两人一块去机场接他。刘达完全是出于对韩世勇的尊重,便跟他去机场了。消息飞快传出来,当他们到达机场不久,参谋长、主任、军区空军司令和政委…都纷纷赶来接,休息室里的领导之多,足够开军区三军联合会议。不料这时有人向他报告,说中将通知军区不要接,他的飞机将直飞下一个城市,并在另一机场降落,然后直接去部队…刘达朝韩世勇笑道:说变就变,我们跟都跟不上。韩世勇平静地道:他也是为我们着想,不愿耽误我们时间。算啦算啦,我们走人。刘达道:不能算。刘达当即叫空军司令过来,命令他和飞机上人联系,就说“刘达韩世勇在原机场候”空军司令亲自去了。此时飞机已飞抵下一个城市上空了,接到地面发话立刻掉头飞回来。当飞机钻出天际轰轰下滑时,众人起身出休息室,却再也找不到刘达。原来,他得知飞机已掉头,就谁也不说一声,登车返回军区去了。当晚军区设宴,常委以上领导按例全到。中将从顶楼一直跑到宾馆大门口候刘达,两人亲切说笑着走进大厅,谁也不提今天机场的事。这一不提,也就永远不会再提,也仿佛是永远遗忘。刘达只在前年才同这位中将见过一面,对他那光光的、女人般的下巴留下深刻印象。中将能说会道,见谁都推心置腹,对人毫无防备,从容而自信…这大概是少壮派共同特征吧。在那次见面之前,刘达根本没听说过此人。最早说起此人的好像是季墨。他闲谈中告诉刘达,某某被调军委工作了,他是当前新一代军人的代表人物,才气纵横,思想敏锐,颇受上面重视。估计下一步,会到某某军区当司令员。刘达说“他五几年才穿军装,打过什么仗,当司令?当鬼去吧。”他觉得这种军人没经过战场锤炼,全是靠沙盘孵化出来的,跟一样,中看不中吃。季墨却有一套新观念,敢说“首长啊,你不要老讲人家没打过仗,我认为,没打过仗的人能当上将军,反而证明他更厉害。为什么?就因为他没打过仗。你们九死一生才当上司令,人家身上一颗弹孔没有,不也当上了。你说谁比谁厉害”当时刘达哈哈大笑,以为小季这玩笑开得既恶毒又精彩,轻飘飘地就替他把军队里那些歪门道打击得够呛。不料今天,小季的玩笑一句句到位:这个一仗没打过的人先给提拔成军职,后又成为兵团级,现已是军队高级将领了!那么回过头来想,季墨就可疑了,说不定他那时就跟这位中将暗通气息,起码是精神方面已经倒向他了…中将在酒宴上以汇报口吻向刘达介绍了自己的任务:来学习的,顺带做一点干部考察,重点是师军级领导…他的随行人员只有四人,是历来总部工作组人数最少的——这一点也体现出他和其他总部领导不一样,他多干多谦虚呀,只带这么少的人,说明他不准备依靠随员汇报,而必须亲自进行考察。但是,他要求军区提供熟悉情况的人做协助,起一个引路的作用。刘达说,你要谁给谁,要什么给什么。这次刘达预料对了,中将提出要两个人,而其中之一就是季墨。刘达的思维穿透中将所说出来的一切表面言辞,揣想他以及他上面人究竟是什么目的,他想信任此人但信任不起来。于是他把场面交给韩世勇,起身去见等候在隔壁的军长们了。他知道没有他在,宴会气氛会更融洽。他指示季墨负责安排中将在军区内的一切活动,每天向他汇报一次情况。他要知道中将去过哪些部队,找谁谈过话,谈些什么话…他对中将的深入程度感到吃惊。所以他想:这家伙正在熟悉一切,也许真要接替我当这个大军区司令了…

  3点05分…少将参谋长仍然站在刘达面前等候。刘达在众目睽睽下仍然无动于衷。所有人都紧张万分,出了什么事?司令员怎么啦?难道他突然丧失了理智…不是没这种先例:一个高级将领骨子里已经老了,但在责任迫下强行工作,于是上一分钟还好好的,下一分钟就突然不能动了,紧接着跟雪堆那样垮掉,垮掉的同时还断了自己的腿骨。刘达要制造出一桩丑闻来啦。可是,没有任何人敢上前问他。他目光冰冷骇人,视远方。

  战役演习半年前就发出预先号令,经过179天零8小时、三万四千余人的不懈准备,现在它已成到这个程度:就像一块万吨巨石凌空悬在山崖上,只需要两个字的震动就能将它震落:“攻击”今天凌晨4时起进入无线电静默,半小时有线电也进入静默状态,天空已为刘达的口令腾出空间。步兵、炮兵、装甲兵、工程兵、航空兵…17个兵种全部到位,一线部队已潜入冲击前沿,炮弹上了引信填入炮膛,排以上指挥员都在看表,班长则死盯着最近那一道堑壕…此外,军区机关还组成了方面军总部,率两个集团军进行带通讯分队的图版作业。一个大兵团战役行动只要开始起步,就获得了它自身惯性,突然之间想把它刹住、那难度就如同用缰绳勒住一列火车。山下百余千方公里内,有数万人匍匐在待机地域,3点正将爆炸般跃起。刘达偏偏不下令,偏偏将他们硬捺在爆炸前那一瞬!…这非常危险,万一有哪一门火炮走火,有任何一支机击了,四周部队都会以为攻击开始了,就群起而攻之,整个演习将报废,悬在空中的巨石就因为几个小石子下坠,就失去依托掉下来。战场上出现的只是糟糟一团狂动,你甚至看不出那是战役还是儿戏。

  刘达能够将数万人控制在“引而不发跃如也”的极致中么?

  天空传来一阵尖啸,十几秒钟后,对面山坡上炸起一朵蘑菇状烟云。一门大口径火炮走火了。也许是炮膛被太阳照太久,弹丸忍无可忍。也许是炮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识地将击发机一按。刘达这时才动了一下,转脸看看炮弹炸点,仍然无语。通讯联络已打破静默状态,来自下面的声音密密麻麻地传到指挥部:“212请示攻击时间…”“114紧急呼叫…”“前指问迟误原因…”副参谋长在那里一叠声下令:“待命!待命!待命!…”刘达仍然无语,死盯着前方,盯着那一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东西。时钟嗒嗒行进,3点9分50秒…3点10分。刘达确信不会再有走火的了,战役被各级指挥员、被他牢牢控制住了。这时,他慢慢平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低吼:“开始!”

  战役终于发起,它被刘达延误了整整十分钟。

  中将在观礼台上,像身经百战的老红军那样,朝旁边人呵呵笑道:“还是四野的脾气呀。”他这话可以理解为赞赏。当年,以林彪为首的第四野战军百万人马,从长白山一直打到海南岛,战功布满全国,四野的将领个个傲视天下,杀伐决断不容异议。天老大,我老二。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这!…当然,中将的话也可别做理解,他的蕴涵要丰富得多。

  刘达不做任何解释。他径直朝将军席前排那位中将走去,中将连忙站起身,而刘达却朝中将身后的季墨待:“好好照顾他,我下部队了。”说罢,掉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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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墨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敬佩不已地目送刘达远去…

  季墨揣测:刘达刚才不是失误,而是故意冒犯天下之大忌。

  刚才,当所有人都紧张万分地死盯刘达时,季墨却饶有兴致地观察他们,并为他们如此失态而大吃一惊。哦,这些人被一个刘达弄得多难堪啊!端坐在白台布前的将军们,个个呆若木,表情硬硬的,脯笔,屏息静气一言不发,竟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质问刘达。偌大一个群体,众多九死一生的将军们,统统萎缩在小凳上,忍受隐痛般地,忍受着刘达的肆意妄为。其中有些人,资历比刘达还老,也默然无奈。他们为刘达的举动而集体羞愧起来,刘达却仍傲然伫立着。于是,他们那模样便使人认为:出错的不是刘达而正是他们。唉,面前不就是一个刘达么,就使这么多将军惶恐不安了。假如是军委领导人发火,他们又当如何呢?假如是中央总书记,或者是泽东从水晶棺里跳出来发火了,他们更当如何呢?…地方政官员还以为这是演习的一部分呐,饶有兴致地观赏,后来看看不对,伸头探脑问。军人们一概不予回答。他们才晓得出事了,寒森森地窃议:“谁死啦?…打死几个?…”他们一方面不安着,另一方面却表现出更大的兴奋。

  季墨心中大笑:这娄子捅得真他妈伟大。放眼全军,谁敢像刘达这样大发脾气?谁敢置身份、场合、任务于不顾,恣意张扬起自己的个性来?60多岁的人,还有如此锋芒,居然还敢有如此锋芒,了不起!他终于大怒了,在万众注目之中砸翻掉战场。他在恨谁呢?…

  刘达砸场——季墨估计此事不会见诸于任何文字报告,它将被严格封闭起来,就像战史上许多不为人知的事物一样眠放着。同时,仿佛作为保密的补充形式,它也将水似的漏出去,通过无数隐秘渠道,渗入军营轶事秘闻中,近乎永远地传不歇。它的魅力,每经过一人之口就大出一圈,被歪曲着放大着,哄军人们痛快。甚至,刘达在战争年月里任何一场战役,也不及这次影响巨大。

  中将注视演习地域,稍顷,转过头来征求季墨意见:“还看么?”

  中将原计划是看到演习结束,然后乘装甲运兵车驰过整个战场,到前沿的“铁一团”一营一连一排一班视察一下。季墨听见问话,立即递给他一个理由,道:“下面都是按计划进行的,没什么变化了,都可以想象得到…”

  “那我们就不重复了,”中将起身,看着指挥台上的军区参谋长“你去跟他说一下,我们先走一步。就说有急事。注意,别让他过来告别。我在车内等你。”

  季墨竭力不引人注目地走过去,报告了中将的意思。之后从另一条路下山,径直奔向一辆银灰色轿车,坐进前座。中将说“开车”又拍拍身边:“坐后面来吧。”驾驶员正起动,听到后面一句话,手便按在电门上不动。季墨打开车门,和秘书换了位置,坐到中将身边。驾驶员谨慎地驾车前行,这条急造通路已被无数军车烂了,轿车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个坑洼,竭力不使车内感到震动。中将朝季墨使个眼神,低声道:“韩政委问我几次了,‘有什么事啊,需要什么东西啊。’我说,什么都不需要。想想又不甘心,就冒昧提了一句。我说:‘韩政委呀,我大胆跟你开个口,要你一个人呀,你可别舍不得。’你猜我跟他要谁?”中将亲切地望着季墨

  季墨心脏骤然狂跳,终于要听到中将亲口许诺了,现在,他距埋藏多年的愿望靠得这么近,甚至是确定无疑地实现了。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感激之类的言辞在这里太庸俗。出于多年形成的习惯,他沉着地微笑了,按例回答:“不知道。”

  中将下巴颏儿朝驾驶员一抬,欣慰地:“小刘,我要带他回北京。老韩同意给我了!…你说,这半个月来,小刘开口说过一句话没有?没有。但是车开得多好,他整个人都跟这车联为一体,车上每只部件都同他有感觉,我就喜欢这样的小鬼。讲老实话,我们后半辈子,少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呆在车上吧,也就是命在驾驶员手里,我又是个不安分的人,好动,没个过得硬的驾驶员怎么行?我还没征求小刘本人意见,也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

  季墨已恢复平静,听到中将那么谦虚地说话,想笑但不敢笑:“跟上首长,他一辈子都有依靠了,什么问题都不难解决,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有什么不愿意。”

  “不能这么说。跟我很苦哟,经常弄得连饭都吃不上。不瞒你说,我已经累垮两个驾驶员了。此外,还出车祸一次,撞车两次,人还好。唉,侥幸平安。”

  季墨顺着中将意思,饶有兴致地聊起行车方面种种趣事,弄得中将精神很旺。然后他空随便提了句:“我大概三年没去过北京啦,听说亚运会以后,那里变化非常大。”

  中将却道:“我也听说了,但自己却一点没注意。视若无睹哎。”

  “忙!”季墨替他下个结论。

  “主要是,人的精力太有限了。”中将喟叹。他眼睛一直瞟窗外,忽然动容“停车。”驾驶员减速,轿车靠边停在一小块平坦路面上,中将示意外面“风景多好,干坐着对不住它。下去走走怎样?…方秘书,你们俩把车开到前面路口等我们。我们走着过去。”中将一步迈下车门,踩着地便高兴地道“你看,就这么一小块干地方,正好叫我踩着了。怎样,我说小刘不错吧。多细!”猛看见季墨脚踩在泥泞里,大笑着“对不起噢,谁让我官比你大呢。”

  季墨佯做苦恼:“哪里哪里,我掉泥坑也是应该的嘛。”两人又大笑一通。季墨见中将真的很愉快,自己也就愉快了。他陪中将步上绿油油的小山坡,准备翻越它抵达路口。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弹啸,季墨站住:“首长,前面是演习区域,我们不能再往前走。”

  中将仍然朝前走,头也不回地顶他一句:“那我们来这干吗?”

  季墨抢到中将前面,坚决地拦住他,道:“我有责任。首长,请回去吧。”

  此刻,弹啸越发密集,感觉上已是伸手可及。山下也传来步兵冲锋的扑跃声,兵器铿锵撞击也隐约入耳。中将入神地听着看着,片刻后道:“好吧,我们俩彼此妥协一下,也不进,也不退,就在此地看看。行不行?”

  “五分钟。”

  “二十分钟。”

  “十分钟!”

  “十五分钟。…好啦,再不变了。”中将寻块石板坐下。“从这个角度看,咱们就能看到比观礼台上更多的东西。观礼台那边是看戏,参加演习的部队一跑进我们视野就表现得生龙活虎,没进入咱们视野前谁知道怎样?在那里,我看到的都是他们想让我看到的东西。其中有多少真实的啊?嘿嘿,现在让我们从背后偷看他们一眼,你觉得如何?”中将话里,隐含着对观礼台那边的批评意味。季墨不敢做声,只得陪他观看。现在他才明白中将下车走走的用意。山坡下面,几辆坦克高速驶过,步兵分队沿着被履带扯开的通道低姿前进,无后坐力炮在近处轰响,机声已密不透风…中将心驰神往:“唔,不错嘛,动作像在敌火下运动。不过那个排长不行,太胖了!当排长的没权利这么胖…”中将看得十分过瘾,时时评价一二,目光锐利言语当。季墨突兀有感:中将喜爱这次演习,此刻他的感情太像刘达了。不同的是,刘达此刻会表现得豪热烈,中将却冰冷细致。刘达几乎公开地讨厌中将,中将却佯装不知,表面笨拙实质巧妙地,将刘达的锋芒化入无形。

  “哦,当心。他们发现我们了。不好不好,快走。否则,刘达知道了会派人来捉贼。”中将大笑而起,快步下山。两人来到一条野草丛生的小径,中将的步履渐渐变慢,面有思考者的独特微笑。“季部长,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军区了。估计明天大家都很忙,所以再不谈谈,就没时间谈了。”

  季墨谨慎道:“是。”

  “我们认识几年了,三年多了吧?”

  “五年半。”

  “我们这次来,最忙最累的人,是你。又要陪我,又要参与调查,每天还要时间单独向军区领导汇报…你不必谦虚,我都清楚。你给我们留下很深印象。啊,一,思想敏锐;二,善于学习,理论水平高;三,才气足,包括精神朝气,都很足的;四,对军队现实情况有独到见解,话不多,言必有物;五,还很善于处理方方面面的关系,轻重缓急都到位…”中将跟泽东那样一棵棵扳动着自己手指头,以自语的口吻对季墨说话。“说个例子你听。啊,我也从人家那里听来的。去年夏天,你随军区一个副司令下部队,这个副司令不大会说话。在团以上科技干部会上,讲中央的科技干部政策,讲得七八糟,自己还信心十足,讲个没完。当时你就在边上,很认真地听,拿小本记,领导指示么,你不记不行。之后,你上去了,讲你个人对首长指示的理解,讲如何贯彻首长的指示‘精神’,妙就妙在‘精神’这两个字上,它是虚的。有人借此能化腐朽为神奇,也有人能借此化神奇为腐朽。你不是讲首长指示而是专讲指示‘精神’。这一讲,就把中央对科技干部的政策一条条都讲透彻了。听说,你用的还是副司令说过的话,你把他的话打散了,加以取舍,重新组装起来,把的政策化进去,一二三四…头头是道。同样的话叫你再度说出来,下面听着不一样了,都觉得首长有水平,就连那个副司令自己,也觉得他有水平的。哈哈哈…季部长哎,我很受启发哎。我熟悉这种窘迫,有时候哇,最难过的就是自己某方面水平比上头高,又不好明目张胆地超过上头,还得为上头补拙。补了之后,威望还得搁回首长头上,还不能叫人看出来。不容易不容易,这是一种怀,更是一种才华。”

  “首长,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说我早忘了。他们怎么连这事也向你汇报。”

  “因为这种事最生动嘛,大家看它像看戏。”中将兴致,索站住脚,放开来说“这次考察干部,我顺带着也考察了你一下,总的看,无论上头下头,对你看法还是不错的,佩服,说很难找出像模像样的毛病来。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找不出毛病这本身就不正常。再举个例:某人告诉我,‘季墨惟一不像部长的地方,就是他从来不失误’。讲得多有意思?你有何感想没有?”

  “挖苦到家了,杀人不见血。”

  “哈哈哈…他们是说你城府太深,办事滴水不漏。同时呐,蔫巴巴的,多少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哈哈哈,猜是谁说的。”中将很愉快。

  季墨按例回答:“不知道。”

  “应该知道!”

  季墨心里低吼一声,石贤汝!随即承认:“是的,我知道是谁。”

  “这才对嘛。”中将也不问是谁,散漫地朝前走,似乎被四周景致了。他顺手指一处布满野花的山崖“瞧那地方多好看,要搁在北京,还不成了情人窝子,最起码也得开门票卖钱。在这,随随便便都是,看都没人看。好地方哟。”他微笑了。

  刚才从观礼台下来时,中将不是这样微笑的。当时,他的微笑是一种节制着的愤怒,是一种终究要宰了你的自信。韩世勇光彩在于大笑,中将的光彩在于微笑。

  在陪同中将的20余天里,季墨亲眼见到许多军长师长对中将毕恭毕敬,汇报时,如履薄冰的样子。饮食太精美了,怕他说奢侈;太一般了,更怕怠慢。他们像应付一个灾难那样小心翼翼地应付他,当然更像应付一个巨大希望那样候他。确实,中将回总部一句话,就能够影响他们前景。就连季墨,也因为伴随中将,所以也大大提高了身份。好些职务比他高的领导,见了他主动打敬礼,还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自然。一有机会,他们就拱到季墨身边,打听中将说过什么话,对自己有何看法?高明一点的,不直接问,而是万般亲热地偎过来,说些让人感动的话,期待季墨主动内情。其中,好些人以前颇为季墨所敬重,仅此一刻,也带上生硬的技巧感。硌得季墨难受。他反视以往,不连以前的敬重也丧失了。季墨因看得太多,闹得眼酸不已,心内百味集,常想刘达:只他一个,遥遥地、仿佛天生对头般地跟中将过不去,甚至不惜过分。韩政委呢,也许内心跟刘达一样,也许为了工作为了下级们的前程,才软软和和的,水似的裹着中将。他考虑问题之细,连中将坐什么车,派谁做驾驶员,卧室里摆什么装饰,早餐桌上搁几样糕点…都一一过问。可真应了韩政委一句老话:政治工作就是保障。

  已经望见路口了,中将的黑色轿车停在树下,头戴钢盔的调整哨笔地站在路心。季墨估计进入人群之后,谈话就该结束了,他略觉遗憾,扫尾般地表示:“每次见首长,对我都是一次深刻教育,很多东西平时感受不到…”中将打断他:“行喽,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我问你,你对观礼台上发生的事怎么看?”

  季墨微怔,中将面无表情。季墨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丝毫不敢大意,沉片刻:“我个人看法,刘司令员是有意为之。”中将唔一下:“为什么?”季墨艰难地:“他可能对一些事不满意…”中将又唔一下:“什么事?”季墨再也无法回答了。中将道:“你对你们司令还不够了解哟,我看他是针对我来的,我清楚得很。另外,你刚才说的也对,刘司令对很多事不满意,老喽,动不动就怒气冲冲。哈哈,给他挑了个发火的好地方。三万余人的大演习,整整延误了l0分半钟。不应该嘛,不够严肃嘛,态度也不对头嘛!…”

  季墨默默倾听,一言不发,似是深有同感。

  “季部长,你能不能把事情经过写个材料?不带任何观点,客观地写一写,只讲事实。写完了,交给我。啊?”中将以商量的语气说。

  季墨刚要踌躇,就马上意识到此事绝不允许踌躇,立刻应道:“是。”话音口后,他心内就充满绝望…中将点点头,亲切地笑,谈起自己去年下部队,在藏北冰川行车遇险的情况:他们差不多已驶出冰川了,却碰上几只野牦牛发疯般冲过来,几乎将他们的越野车撞翻,挡风玻璃也被撞碎。然而结果是,当天晚餐他们就吃上牦牛了。中将语气轻快,夹叙夹议。季墨对这个并不危险的故事大赞几声,并出于礼貌,还假装好奇地问一下:“那咬动咬不动?”脸上木然地笑着,两人且走且谈,直至进入轿车。

  41

  中将刚迈进军区天虹宾馆大厅,季墨就有意迟缓几步,让中将独自走在桃红地毯上,不再与他并肩前行;服务台那边的几位小姐,见中将出现了,霎时如沐春风,婷婷起立,含笑目视,那仪容举止很到位,一看便知受过训练。中将柔和地朝她们摆摆手,向左首电梯走去。沿途偶有军人相遇,也都敬礼立定,待中将过去之后再走自己的路。那座电梯在中将轿车开到门楼时,就已被人控制住,此刻只供中将及随员使用。电梯轻盈直上,抵达19楼,中将在此下榻。季墨敬个礼,道:“首长如果没其他需要,我就告辞了。”

  “有什么急事么,要是没有,我再耽误你一下。刚才说的那个材料,现在就弄出来吧,不要长。行么?”中将掉头指示方秘书:“把我房门打开,让季部长用。我们几个都到会议室去…”

  季墨一言不发,轻轻点头。待中将离去,他还在原地站立片刻,然后只身进入顶头那阔大的套间。

  空调器微微送风,套间满是秋意。人乍一入内,就像走进空谷林海,空气水似的清润。窗前,耸立一株近两米高、卧龙般的五针松,灿烂得绿,如同大云朵浮在空中,光那只瓷质松盆也大如澡盆,上头临摹仿古字画。不知是谁送中将的,这礼物送得可真有气派!它肯定上不了飞机的机舱,也进不去火车的包厢,那么只有一个法子了;派专车运送到北京。季墨瞥它一眼就直奔盥洗室,他站到那面大镜子前,用审视的目光看自己。看了足有好几分钟,才缓缓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脸。之后,踱出来细细欣赏那株名贵的五针松,他估计,这棵松的树龄已有三百年了,无数寒暑都融进它肌理里,观之使人平心静气,思绪幽远…中将轻描淡写地使他陷入某种绝境,即使不叫绝境吧,也是无一寸伸缩余地。20多年来,类似的情况他经历过不少,每一次都圆满地回避了或者化解掉了,没有种下祸。这一次,他无法再回避。因为,回避本身就会招致更大的不幸,比如说中将不再信任他了。再比如说刘达知道此事后——无论他写了还是没写,也都会对他存疑。他将在心里吊着但嘴上不问:为什么他不找别人非找你呐?…“不带任何观点,客观地写一写。”唉,话说得无懈可击,但这可能吗?假如真是纯客观地写出来了,关键还得看怎么使用这材料了,由谁使用,在什么场合下使用,使用它的目的是什么…越是无观点的东西,就越容易被各种各样观点的人所任意使用。有观点就是有价之物,无观点才是无价之物,它发挥起来没边的。总之,它肯定对刘达不利。何况,它出自军区一个部长之手,光是它的出处,足已令上头不能小视。唉,为什么非要找我写呢?只能理解为:这本身就是个检验,检验自己对中将是否忠诚,是否值得他信任。也许,连怎么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愿意不愿意写它。证明你究竟是站在刘达那边,还是站在中将这边…季墨回忆起当时边上没有其他人,空旷山野中一对一的谈话,将来万一有事,无人可为你旁证。不知内情的人,完全可以认为是你主动写它的。季墨决定:写。不过写之前打电话向刘达报告此事。走到电话机跟前时他又犹豫了:这样做会不会扩大两首长之间的矛盾呢?刘达会不会相信自己呢?中将会不会辗转知道自己曾挂过这个电话呢?万一他俩之间亲密沟通了,恐怕又会一致地把自己视做投机小人。高层的变化难以预料。此外,在不知道回答之前,就不要去请示——这也是季墨多年谨慎遵守的原则。他反复犹豫着,到后来,竟恨起自己这股子丢人的犹豫劲了。人都是在犹犹豫豫之中,才变得无大器的,越是犹豫越没机遇。太复杂的事,恰恰只能用员简单的办法去处理:凭直感决定。两害在握取其轻,当官当到他目前的程度,才华已不是决定要素了,再想上升,关键是看你在高层有无背景。他决定写,立刻就写。他还考虑到单写此事显得太突兀,应该放入演习的总体情况中去写,看上去才自然…他一旦进入构思,立刻头脑活跃,苦恼全消。稍顷,便腹稿立就。他坐到那张双人般大的写字台前,凝神挥笔。

  42

  天虹宾馆大餐厅里灯火辉煌,十几张圆餐桌成两路纵队排开,恰好烘托出顶头那张主宾席。各餐桌上均是灿烂夺目,按照某种造型优美地摆设着花冷盘,大小酒杯,和三种以上的瓶酒饮料。当中则是用多道水果拼置成一只五彩凤凰,凤首昂然耸立,很一致地望北、即朝往主宾席方向。灯光映在水晶玻璃器皿上,缩成珍珠也似的小光点,将杯中洒浆变成体琥珀。厚厚的餐巾折叠成不同形状,散发出淡淡果香。服务员亭亭地伫立在餐厅两旁,宾馆总经理则站在门口——可通视厅内厅外,表情丰富:兴奋紧张自信疲乏…统统含蓄在永不消失的微笑里。忽然他身体一动,与站在对面的副经理同时伸手,各拉开一扇玻璃大门。刘达和韩世勇把中将夹在当中,三人并排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军区领导,政府官员,和参加演习的军师职干部。韩世勇呵呵大笑,同总经理等人握手。刘达眯着小眼,很满意地瞟几下大厅,一挥手:“把那洋腔子调调给我换掉,叫得人烦。”他是指大厅音响中正播放的女歌星歌曲。副经理意识到失误,应声匆匆去了。稍顷,大厅里响起了的刘达爱听的民歌曲调。中将连连请刘达韩世勇先行,刘达也不推辞,前头走了。韩世勇与中将随行,大群领导跟在后面,即使在无意之中,仍是职务高的走得靠前,职务低的自行靠后。

  大约用了十几分钟时间,全体人员才纷纷坐定。人与老友们,不断地寒暄。

  季墨在大厅最末的餐桌上,和一群年轻的军、师长们同席。他不时注意观察刘达,发现他今天真的很快活。季墨明白他为什么快活。首先,战役演习圆满结束,虽有不如意处,但成效还是显著的,尤其在各兵种协同方面,比预想的还好,这太难得了;再者,中将明天就要离开军区,应该热热闹闹送一送。今天上午的委会上,中将汇报了此次考察干部的总体情况,是拿着那份准备上报军委的报告边念边说的。出乎季墨预料,他对军区高级干部队伍的评价相当高,对这次战役演习的评价也相当高。这使常委们喜气洋洋。

  因此今晚是一个节庆,许多干戈化玉帛,方方面面的人都紧张得太久了,正需要陶醉一下。主宾席台面上的悦,有极大的感染力,能够在一瞬间弥漫全场。然后,全场的悦,又头般反馈到主宾席那里去,彼此融,壮阔不已…虽然尚未举杯,人人已有些许醉意。季墨看着那一大片灿烂笑脸,悚然心寒。

  刘达率先起身致辞,他举着银闪闪酒杯,笑叫:“大家辛苦啦,来来,一起干一杯!”说罢,自己一饮而尽,把空杯亮给全场人看,然后认真地催左右照样饮干。他在这种场合不会说话。韩世勇也举着一只装满矿泉水的大杯起立——他从去年开始遵医嘱戒酒,即使在今晚这种场合也不肯破例。他笑眯眯地讲了几条:演习结束了,大家要把经验教训带回去好好总结。军委工作组比我们更辛苦,我们集体敬某某同志一杯!…该说的都说到了,韩世勇很豪迈地高抬双臂,一气将矿泉水饮下半杯。接着,中将举着杯子直走到场心来,这个位置和四面八方的人都靠得比较近。他声音不高但气韵满,目光明亮地看看这一片人,又看看那一片人,同时让全场人都能够看见自己。他说起他为什么要到军区来,来了之后学到了哪些东西,印象最深的几点是什么。他说在短短时间里他已和同志们建立了深厚感情,他舍不得离开大家,他感谢军区的支持,感谢今天晚上的服务人员。他特意提到了此刻仍站在门边的宾馆总经理姓名——引得全场人都朝他望去,总经理近乎幸福地深深弯致意;最后,中将祝全体同志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雷鸣般的掌声,长达几分钟。掌声不仅是对中将表示敬意,而且是军官们自身热情的肆意宣,并包括故意对今晚气氛的推波助澜。甚至,还带点“终于说完啦,可以开始吃喝了”的庆祝心理。接下来,除了主宾席那里仍轻谈慢啜之外,其余各桌都攻击般地豪饮开来。

  季墨朝那儿一坐,立刻成为同桌军师长们的交谈中心。他们一面灌他酒,一面设法掏他话。季墨也佯嗔薄怒,弄得大家欢喜不尽。这时,刘达一手执杯一手执瓶,来给各桌军人们敬酒了。他先从最远的桌开始,于是走到了季墨他们面前。满桌人轰轰烈烈起立,一齐向司令员举杯。刘达看清这一圈人,不由地笑道:“喝!全是少壮派,军队的宝贝蛋子,我就知道你们会窝到一块。不错不错,这次演习,你们干得都不错,酒都斟满没有?…好,我有一句丑话送你们,给我好好听着:在军队工作,前头不能翘xx巴,后头不能翘尾巴…”少壮派们哄哄笑,一叠声叫是。刘达带笑的小眼睛,有意无意扫过季墨“都听清了吧,谁翘,我砍谁。翘什么,我砍什么!哈哈哈…到此为止,我的话不许出这张桌。干了,干!”刘达一口饮尽,自己用带来的酒瓶给自己斟满酒,又朝下一张桌面走去。下一桌的人也已经轰轰烈烈站起来了。

  此时,季墨这桌的人才松口气,一个副军长低语:“乖乖,老头子还是这么厉害呀。”

  刘达以玩笑口吻说出的那句野话,其实是对他们这群仕途灿烂的人一种警告。要他们别闹离婚,别狂妄自大。近些年,这类事发生的太多了,令刘达很是烦厌…这句话季墨以前也听说过,还曾有人将刘达此话概括为“两巴主义”今天,刘达当着众人面,借着酒劲又把此话摔到他面前。他心头一颤:难道司令员对我有什么误会?…

  一个服务员走到门厅,跟总经理说了几句话。总经理点点头,又带着那话儿走到刘达身边,低声向他报告。季墨从口型判断,大概是请刘达接电话。刘达正在敬酒,立刻放下杯子走出大厅。季墨被众座裹胁着,又身不由己地举杯,几杯热酒下肚,心头忧郁也渐渐消除。再过一会,他也顺势忘却一切,索求个痛快,一醉方休。不知过了多久,同桌的人忽然动容,目光统统望定一个地方。季墨叫着:“你们犯什么傻?喝呀…”猛觉得肩头被人一拍,杯中酒都洒了。他回头看,刘达森森地站在面前:“请你接电话。”说罢,掉头就走。

  同桌人顿时惊诧不已,随即开玩笑:这个电话的规格太高啦,刘司令亲自来请…

  季墨窘迫地朝他们笑笑,想幽默几句再走,因心如麻,一时又想不出半句妙语,只好无言离去。途中,他着意使步履从容不迫,走到服务台前,从湖蓝色大理石台面上拿起那只话机:“我是季墨啊。请问你是哪里?”

  耳机里沉默着,过了好一会,才有个颤动的声音说:“你猜…”

  季墨立刻知道她是谁了,镇定地:“你好。有什么事吧?”

  “我在你的房间,1812号,对吗?”

  “刚才是你给司令员挂电话?”

  “是的。但爸爸不知道我在宾馆,还以为我在家里。”

  “我马上来。”季墨放下电话,坐在大厅沙发上沉思。刘亦冰打破他俩旧的默契,终于来找自己了。这是一时冲动还是出了不可预料的事?假如是出了事,那会是什么事呢?她声音里好像有莫大隐情,这时走上去见她,将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呢?假如不见,会不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呢?…此时已经不便再回到宴会厅去了,刘达的眼睛会远远盯着自己,等候自己上前汇报电话内容。当然他不会询问,他只会若有若无地掠来一眼。

  季墨透过玻璃大门,注视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那里面正沸腾灿烂的光,人影绰动不止,声却一点也传不出来,看来宴会渐至高xdx,已到了那种忘却官大官小、不再顾忌言行身份、个个肆意开怀的时刻。同时,也是对杯中那一星酒底儿有无饮尽而争执不休的时刻,他们摇摇晃晃又锱铢必较,许多真情实感和妙不可言的稚拙,以至可爱的丑态也都将在此时爆裂出来,以至全大厅的人似乎都摞成一堆了。季墨忽然感到刘亦冰很可怜,当她形单影只地从喧闹边上悄悄走过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是怎么避开宾馆里这么多认识她的人的?…他走向电梯,碰一下感应键,门开了,他走进电梯间。在门关紧前一瞬间,他警惕地朝大厅扫视一眼,只看见服务台小姐津津有味地读一本画册,那专注程度,如同一株匍匐着的植物。

  43

  刘亦冰在客房软上坐了片刻,感到不舒服,这种设计得不适合坐而人躺倒。她坐到沙发上去,检视脚下的鞋、连袜、月白色套裙,并将裙裾‮弄抚‬几下使它看上去自然一些。之后,她又疑心自己是不是太拘谨了,坐也坐得跟在公众场合一样。于是她又把裙裾再度弄些,皱褶潦草些,使自己看上去并不在意衣饰打扮。季墨电话里的声音一直钉在她耳朵里,那声音充满吃惊而不是惊喜,所以,她有点临战前的激动。所以,她努力做出坦然自若的样子。当他进门时,她将一言不发地坐着不动,听他如何把吃惊偷换成惊喜。她要看一看由于自己乍然降临,他究竟会不会将她视做一个灾难…她想了一下,竟想不起有多久没见季墨了。这么说,她早就成功地抛开他了,她顿时为此产生欣慰。想待会问问他,看他是否还记得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其实,等于曲折地告诉他我都快把你忘啦!他肯定能当即说出那个日子,侧脸一笑,明白这询问其实是个考问。

  近几个月来,刘亦冰有了新的际生活,她和另外一些离婚或未婚的女士们组成沙龙,自称单身女子俱乐部。这些女士个个很有身份:大夫、经理、记者、作家、研究员、市政机关干部…大都30余岁,正处于女风韵巅峰时期,一举一动都的魅力,婚姻生活的不幸使她们洗尽早先的媚态和幻想,在独身中自寻欢乐,尽量把失去的青春补回来,办法是加倍地活着。她们常常聚到一起,做几样爱吃的东西,评议世上的蠢男人,从笑骂他们中得到许多足。她们的孩子大都交给父母亲带着,工作之余,也常常进入市里最昂贵的歌舞厅,旁若无人地高唱卡拉OK。她们一般不跟男士跳舞,而是两个女伴搂着一起跳。常有不相识的男人在边上看得眼热,主动上来相邀,那她们也接受邀请,微笑地、雍容地偎入他臂膀,很协调地把自己搁进他感觉里去。男人们认为跟她们跳舞十分陶醉,她们不像未婚小丫头那样没自己,那些小丫头只稍一搂,要么水珠似的化掉了,要么跟泥鳅般动,根本没有跟她们相拥时的那种温馨幻境。但不知怎地,跳舞跳得再投入,也无人敢借机对她们稍施轻薄。她们只需略显机锋,就足以使得那男人自惭形秽。然后,她们往往又呵护受伤的他一下,使他不致于太窘。刘亦冰刚进入这个圈子,就准备一辈子呆在这圈子里了。她认为这是俗世上的尼姑庙,内中又有精神净土,又有人生欢乐,而且特别引人注目。尽管她们并不想引人注目,可事实上就是有那么多人仰望嘛。刘亦冰似乎又回到以前状态——习惯于被目光簇拥,并且在被目光簇拥时特别出魅力。她是她们当中佼佼者。另一个佼佼者是于萍,戏校的舞蹈编导。她们两人天然地成为这个圈子的核心。有一天,刘亦冰在公园认识了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后来知道他是台湾银行家,已有三个孩子。他一见刘亦冰就恋上了,很悲壮地苦苦追求她。刘亦冰觉得此事太有趣了,父亲跟国民打了半辈子仗,自己竟要嫁给国民丈夫。她并不爱他,只觉得他同刚上市的鱼儿那样新鲜,同内地人大不一样,起码不令她讨厌。同时,她也扼不住那种类似探险的情致,便退地和他建立了交往。于萍得知此事,以为刘亦冰真爱上那个狗男人了,伤心得扑到上大哭。刘亦冰很为朋友真情所感动,便搂起于萍那滚烫的身体。于萍呻着,把手伸进她衣服里去,接着痴痴地吻她面颊,气息若兰。当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电击刘亦冰身心,每神经都在体内昂立,她差点炸掉,随之晕眩如泥…后来她衣衫零,几乎烧焦了地跑到外屋大哭。于萍跟出来,跪到她面前,久久沉默,脸上的样子是神圣的绝望,却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两眼深如寒井。这件事只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结束了,刘亦冰从此退出那个圈子,脖颈上带着于萍在狂中咬出的齿痕…

  小妹第一个发现冰姐脖子上那爱的印记,哧哧笑,装做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暗中为她高兴。她偷偷地将此事告诉妈妈,她以为那是一位男士的作品,弄得一家人都悬望不已,想看见那男人是谁,是否配得上刘亦冰。那两天,刘亦冰竭力躲避家人,她在镜前盯着脖子,蓦地升腾阵阵恨意。她恨季墨…好几次,她都感到身体从痕迹那儿裂掉了。一半坐在这,一半掷向季墨。恨过之后,便觉异样畅快。小妹有一个还在哺期的婴儿,两口子整天幸福而混乱地围着那只襁褓转。平时,刘亦冰很少过去照料她,似乎那是一个上了发条叫不止的玩具。但小妹两口子不在家时,她就进入那间卧室,抱起她来,舒舒服服地摇晃着,亲吻她小小躯体。婴儿那阵阵香,那水汪儿似的绒,和那扑扑动的枣儿似的手足,深深地陶醉刘亦冰。有一回婴儿的小舌头竟到她脸,弄得她半边身子都麻酥酥的。还有一次婴儿饿了,在她怀里拱,竟然隔着她的衬衫觅到那只健康的Rx房,一口叼住不放。刘亦冰当即僵立,不敢动,眼泪夺眶而出…小妹回来,她回避开了,怕在她面前失态。刘亦冰掩藏着把婴儿据为己有的望,她不得不回避。

  于是,刘亦冰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她在这个家里像演戏,她是个被钟爱的贼。家人们竭力使她快乐,她为了使家人快乐也装做快乐,因此大家都没有快乐。她必须离开。她开始认真考虑嫁给那个台湾银行家的事了。考虑最多的,不是在何时结婚、在何处生活等等,而是如何减少此事给父母造成的伤害,怎么跟爸爸说。毫无疑问,他们会受不了的。惟一的办法就是一痛而绝。爸爸问:“你怎么会嫁给那种家伙?”她就说:“除了那种家伙,谁肯要我呢?…”

  一天下午,那银行家从加拿大打来越洋电话,那里正是‮夜午‬时分,也许他醉了,也许他正处在孤独之中。银行家用夹杂着汉语、英语的广东口吻倾诉了好久:他想念她,他确信没有她不行,这些日子他已经失魂落魄了,他和几个儿子说过此事,他们都她进入家庭。他刚刚在桑斯湖边看中了一幢房子,估价45万美金,他想征得她同意之后将房产买下,并且送给她,作为他们两人婚后住所。这一切都由她决定。因此,希望她先飞到加拿大来看看房子。哦,他们会在这所房子里创造出一个非常可爱的娃儿…没等他说完,刘亦冰摔掉电话,屈辱和愤怒充溢腹。她想:这家伙凭什么敢这样自信?凭什么把房子、娃儿都安排好了。这念头跟刀一样锋利,一下子就把他从自己身上劈掉了。

  当天夜里,刘亦冰梦中被一阵刺痛戳醒,睁开眼见全身尽是冷汗。她感到不妙,手顺着Rx房摸上去,一寸寸触诊,很快在腋下摸到了一串肿块,接着在颈部皮下也摸出了异物。那是感的淋巴腺,在异常病理中产生了结块。原先它们像面条那样柔软,此刻却硬成一颗颗弹丸。她意识到:腺癌转移了!她打开灯,在穿衣镜前赤部,观察那仅存的一只Rx房,也看出它和以往不同,部位出现不祥凹陷。无可怀疑了,她无需到医院做CT扫描和生理活检,她的病史和医学知识就能确定病因。她看着自己躯体,白皮肤在灯光下放珠母般的光泽,没有一星瘢痣,光滑如缎。她轻轻抚摸它们,想象自己小时候野丫头样儿,想象它们不久之后将变成一团旧绷带布那样。她狠狠拧它们一下,痛得几乎失声。她没把此事告诉任何人,继发肿瘤多处转移,是不治之症,一般只有两个选择:死得快些和死得慢些。几年前她从肿瘤医院出来,好不容易获得像正常人那样的生活权利,现在她只愿把这权利维持得久一些,别再使自己在旁人眼中显得可怖,她们眼睛每时每刻都在说你快死了,同时竭力不让怜悯之情漫出来。她照常去上班、出诊、为患者写下一份份医嘱,这些工作在于她忽然变得无限珍贵,真正感受到:做一次就少一次,也许明天她就永不再来了。每天下班离去,她都暗含告别的情怀。看见一个个熟悉面孔,也暗暗说声再见。有次她为一位肿瘤患者复查,那人的癌肿也转移了,虽然没告诉他但是他料到了,病人总这样感。他很绝望,刘亦冰谆谆地鼓励他,竟把他说得浑身充满希望,自信他体内能产生奇迹。那一瞬间,刘亦冰也被自己感动,她发现:在绝症下平静从容地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以承受的事,远比她以前预想的容易得多。而且,怀有一种可怕的隐秘,不跟任何人说,将自己融进人海里,默默走完剩下的路,这使她很觉得自豪。

  刘亦冰这样度过了一个半月——时间也比她预计得要长,这时体内隐痛越来越烈,人也明显憔悴下去。同事怀疑她病了,催促她做检查。她笑着答应了,但拖延不去。最后那天,她跟同事们说回家休息几,自己的私人物品一样没拿,就离开了门诊部,好像她很快会回来。实际上她明白:她在这幢长长的二层楼房里工作了16年零3个月,此一去永远不会再来。

  她回到家中,关上门,给自己注了私藏的盐酸吗啡,痛楚骤减。按照计划,她取出了全部存款,收拾好各种必需物品,换上刚买的最新时装,在脸庞敷上一层薄薄的淡妆,佩戴项链和钻戒,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呵,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然后,她又恋恋不舍地将面妆擦掉,看上去才觉得习惯点。接着又狠狠心,重敷一层更薄的淡妆,仔细将脂粉化入皮里,使它们看上去若有若无。先锋音响正低低地播放喜多朗的《敦煌》,造成远古戈壁的氛围。她提着箱子离开时,没有关闭音响电源。假如无人进她的屋子,音响会把那张激光唱盘反复播放下去,几天,几个月,几年…直到机件自毁为止。她准备只身去安徽黄山旅游,登上天都峰,览名山大川。待走不动了,就静悄悄地钻进某个松崖下,独自死去。那处松崖将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也许直到她化入尘土也不会被人觅见。她没在屋里留下遗书,她觉得写那种东西太做作。再说,她也怕父亲看到遗书后,会在她还没来得及结束自己生命之前就找到她了。根据父亲的情和权力判断,这是完全可能的。她只想登上火车前给父亲挂个电话,告诉他,她想外出两天看望朋友。当父亲发现她外出后失踪时,慢慢会从她话里分析出永诀的意思。此外,她还想临行前见父亲一面,最好是在远远的、不被他发现的情况下看看他。她有半个多月没见到父亲面了。她知道今晚父亲就能结束战役演习返回家中,但是一旦面对面,她怕被父亲瞧出异常,或者自己控制不住情感。她已经坚持了那么久了,一步步地走到人生崖头,绝不能在纵身一跃时给人拦捉住。她把小皮箱夹在自行车后架上,登车到了天虹宾馆。进入大厅后,便透过高大的玻璃门看见宴会厅,看见季墨坐在近处那张圆桌上,笑得泰然自若。

  在此之前,她一直成功地控制自己不去想他。现在,她突然决定要和他说几句话。他欠她许多东西。比如爱,比如‮女处‬之贞,比如那场当众身受的大屈辱,比如为他打通任职关节…所以她有权痛斥他,有权把他从堂堂仪表中、从远大前途里剥出来。同时,她也有权听他说点什么,随便什么。否则,她死不甘心。

  她向服务台问明季部长的房号,乘电梯上楼。

  44

  季墨走到自己房门跟前,轻轻敲两下,里面寂静无声。他等候片刻,确信刘亦冰不会过来开门了,这才拧动门把进屋。刘亦冰亭亭起立,微一颔首,便又坐下。季墨有些激动:“你真叫我大吃一惊。出了什么事?”

  刘亦冰沙哑地:“没有任何事。你放心,我坐一坐就走。”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冰儿,见到你高兴,真的。你不知道,刚才你父亲叫我接电话时的可怕,他朝我肩上一拍,恶狠狠地说‘请你接电话’!差点把我吓死。你怎么敢叫他做这种事?弄得全桌人都以为国防部长给我来电话了。”季墨夸张模仿刘达的表情,只引来刘亦冰冷冷一笑。季墨登时不做声了,寸寸缕缕地看她。他从来没见过冰儿打扮得这么出众:一套很有气质的新式裙服,刚换了发型,戴上项链和钻戒,衣饰俏丽可人,再加上脸含隐隐怨愤,更显出一种孤高凛然之美。只是那美,多少有点摇摇坠的感觉,使他既动情又担忧。他坐到她身边,双手扳动她肩,强硬地将她扳向自己。凑近她脸,低声道“你看你瘦得多厉害。你好像在发烧?…是不是发病了?冰儿,赶快告诉我!”他在下令。

  季墨的焦急感动了刘亦冰,忍了一会,再也克制不住,剧烈啜泣着。季墨伸手把她搂住,她呻起来,全身都缩进他怀抱里,闭着眼,就这样沉浸了许久。她嗅着季墨身上热乎乎的男的气息,朦朦胧胧地想到小妹屋里那个婴儿,枣似的浑身都冒着又甜又香的气味,一霎时她把自己跟那个婴儿混在一块了,久久地痴醉如泥,内心乞求永远不醒。季墨抚摸她的身体,渐渐触到她颈部肿块,如遭电击,手一抖,就停在那儿了。但是他不说话,然后继续抚摸别处。最后他紧紧地搂住她,吻她的脸颊和脖颈。刘亦冰如同一汪烧化的铜汁,又烫又软。她剧烈呻着,被他的胡茬扎得麻极了,忍不住一口咬住他肌,狠狠地咬!季墨疼得猛力一搂,将她搂得不上气来,她挣动着,季墨一松手,她一下软倒在他腿上了,长发垂及地毯,她仰面张着口儿,闭着眼息不止。稍顷,她抬手找到季墨部那块月牙状的、深深的齿痕,快活地笑道:“看我多疯!”

  季墨提一下衣领,刚好能遮住它。强作镇定:“是那个病吧,有多久了?”

  “你别怕它。它是我的一份命,绝不会传染任何人…”

  “冰儿,它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说实话。”

  “你看见了:多处转移,无可救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随它去,就当它不存在。”

  “不能这样偏激,我们马上去医院。你还记得司令部老参谋长吧,那人得肺癌都八年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烟照不误。所以这种病在很多情况下是能治的,关键是要快。”

  刘亦冰不得不跟他讲点医学知识。陈老多大岁数?都快80了。在那个年龄人的生理机能大大衰退,癌细胞也同样增殖缓慢,转移率也较低。相反,癌细胞在年轻人体内增殖得更快,因为你生理上的发展带动癌细胞发展。再说陈老是什么医疗条件呀,他能活到今全靠昂贵‮物药‬维持着。她清楚自己的病状,属于继发晚期多处转移,治疗已无多大意义了,治疗本身会带来比病症更大的痛苦。说实话她很怕疼,甚至看见化疗患者的惨样也受不了。你愿意看见我脖子肿得比身体还吗?你愿意看见我掉光了头发浑身满塑胶管子吗?…太多太多的患者充满希望地忍受着这些,正是人类天弱点:渴望明天一早出现奇迹——其实是在渴望侥幸。假如她不是医生,也许会接受治疗。既然她是,既然她知一切后果,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死亡到来之前活个痛快!在她平静地说出自己选择时,季墨好几次盯着那只小皮箱。

  “你猜对了。那里面有八千块钱,是我工作20年的积蓄,还有一架照相机和衣服。我都准备好了,我要到名山大川去走走,先到黄山,下来以后再去九华山,太平湖。等走到走不动的时候…就不走了。我好疯吧?”刘亦冰自豪地道。

  季墨垂首沉默着,忽而悲凉一叹:“可惜我不能陪你去…”

  刘亦冰想不到他说出这种话来,自己并没有要求他一块去呀。猛地,她意识到:这正是她的梦想呀!自从产生出走念头以来,她一直隐隐约约地期盼点什么,半边身子都像被那点望牵着,走也走不全。她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那点望,就像把火种埋到灰烬里,就像她刚才说的患者渴望侥幸。包括今天懵懵懂懂跑到这来,其实就是想听见季墨大喊一声“我陪你去”现在倒是由季墨戳醒了她。心儿猛烈地踢腾她。这是怎么啦?她受够了屈辱才翻然要求正义,她做足了奉献才明白自己有权索取回报。即使得不到回报,也不能以为索取是罪过、是强人所难,因而清高地放弃了索取的权利。哦,还没等她说出口呢,甚至还没等她看清自己的愿望,他倒先看清了。他已经给吓得拒绝她了,拒绝那个还在她心里萌动的愿望。他真是览世事阅尽沧桑呵,能够站在今天拒绝明天,能够把目光弯曲着戳到人心背后。他说不定以为:她来到这里是进行情感绑架,想哀婉动人地将他绑了去。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吗?”

  “记得。我欠你一条命。”

  刘亦冰切齿道:“现在我要求你归还,我要求你陪我一块去!”

  “冰儿,我们都理智点。以你目前情况看,外出就是自杀。”

  “害怕了吧。咯咯咯…你除了自杀之外还能看到什么?其实,当年你说‘我欠你一条命’时我就想过:这有点矫情,虽然听起来很动人,但是失真。所以那时我就有预感,到了我真向你要点什么的时候,可能什么都要不到。”

  “你想:我们怎么可能避开旁人眼睛走出去?你身体状况能坚持住吗?走到一半昏倒怎办?出去后怎么吃怎么住?万一你受不了,后悔了怎办?这是完全可能的,说实话一旦成行,打退堂鼓的将是你,而绝不会是我!还有,总部工作组刚走,演习也刚结束,一大堆扫尾工作,好几拨人等着我,别说几天,我失踪两小时就会有人知道。再有,躲得过刘司令吗,他一声令下,哪里没部队?翻江倒海也能把你我找出来。也可能为避免丑闻扩散,他不会动用部队罢了,派几个保卫干部就够了,正好拿你我练兵…”

  “考虑得真细致,还‘丑闻’…去你的吧!你的理想是进入权力核心,干一番大事业!你千辛万苦爬到这个位置上很不容易了,哪里肯陪一个快死的女人去游山玩水,偷偷摸摸地,擅离职守,姘头不像姘头情人不像情人。别说提拔了,部长都保不住,一失足成千古恨。事实上你怕刘司令怕得要命,他随便来两下你就毁了。所以你只有忍痛牺牲,完全是不得已,心里的难受不下于生个肿瘤呐…你们这种家伙,总以为旁人永远不能理解,你们做什么都头头是道,保持着自己的政治贞节。你干的那活有贞节吗?狗,只有头头是道!好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别管我。”

  “冰儿,你发火时真好看…”季墨凝望着刘亦冰。他真正想说的是:你骂得很精彩,干吗不把这些话骂给你父亲听听?要知道你痛骂的东西,也正是你几十年来享受的东西。包括你颈子上挂的这条项链,甚至包括你白的颈子,也都是从那些东西里生出来的。这可好,又痛骂了,又享受了,精神物质都不丢,两方面都占着精品柜台。而且,越是痛骂,享受起来也越是理直气壮,看别人也就越是渺小。尽管如此,你仍然浑身不舒服,你有意识地反抗了一点点,又无意识地将那套东西发展到家了。你确实是个奢侈品。看见一只苍蝇讨厌,顺手就能拿贵重物品砸下去。痛快,大异常人,要的就是这个劲。

  刘亦冰低头哭泣。季墨又轻轻搂她。她象征挣脱一下,随后更深地偎进了他怀抱。他叹道:“冰儿,我不是医生,但我觉得,要是这几年你精神健康的话,那个病不至于死灰复燃…”刘亦冰哭得更厉害了。季墨自知言重,喃喃地:“冰儿,我爱你。”

  他说这个话时,远不如说理时那么自然。

  刘亦冰哭道:“那你领我去!”

  “你父亲知道你的病情吗?”

  刘亦冰摇头:“千万别告诉他。你要是说出去了,就是出卖我。他们会把我捆在病上。”

  电话铃响。季墨不动。电话铃固执地响个不停,似乎电话那头人确信这屋里有人。季墨还是不动。刘亦冰道:“接吧。”季墨过去拿过话机,听了一会,回答:“就来。”放下电话后,跟刘亦冰说:“我去取一份传真,就在底楼,等我五分钟好吗?”

  “我该走啦…”

  “别走。我们还没谈完,相信我,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

  季墨取一块毯盖到刘亦冰身上,说:“五分钟。”随后拿起文件包出门。他到底楼签字领取了传真电报,又回到宴会厅门口,让仍然站在那里的经理进去,将刘达请出来。他向刘达报告了刘亦冰的情况。刘达一言不发地听着,面色阴沉。听完后锐利地盯季墨一眼:“好。这个事到此为止,从今以后,你不要介入了。”

  刘亦冰蒙蒙眬眬地,觉得身边坐了个沉重的人,得沙发吱地一颤,她闭着眼呢喃“搂着我…”身边就再无动静了。她把脸从毯中探出来看,刘达很近地注视着她,脸庞上的皱纹丝丝可见,带有一种凄楚的陌生感,眼内浑浊。她猛一抖“哦,爸呀。你吓我一跳。”随后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清醒地向父亲微笑着。

  “冰儿,情况我全知道了,你不要害怕,一点都不要怕。爸向你保证,就是翻天覆地也要把你病治好!见鬼,我还活得好好的呐,哪能让你死到我前头。拿出信心来,没做不到的事。等把病治好以后,我亲自陪你外出,你想上哪我们就上哪,就咱们两个…”

  刘亦冰轻声道:“季墨躲哪去了?”

  “我不知道。唉,冰儿,你有事应该直接告诉我啊,跟他说有什么用,我是你父亲,他只是个部长!懂了吧?爸为你会不惜一切,他会不会呀?…你以为他真爱你么!特别是,他值不值得你爱?”刘达嗓音沙哑,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别说了,爸。让我再歪一会儿。”刘亦冰合上双目,在父亲怀里歇息片刻,睁开眼切齿道“我跟你回去。不过,爸要答应我:绝不能放过季墨,这人自私透顶,狼心狗肺!你替我罢他官,撤他职。要不然…爸,你也会被他利用,关键时刻出卖你,终有一天你也会后悔的…”

  电梯门开了。天虹宾馆大厅内的人惊愕地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将军,小心翼翼搀扶着一位‮妇少‬走出来。他们对周围人的目光视若无睹,从人们让开的长条地毯上缓缓走过。季墨坐在大厅远角注视他们,当他们走至正前方时,他面对他们起立,垂首无语。刘亦冰瞟见他,朝那方向恨恨地呸一下。季墨听见了,含着泪抬头看她。刘达稍微转脸,说“谢谢”!刘亦冰面如死灰,靠在父亲臂弯里,勉强走出门厅,登上停在车道上的黑色轿车。

  韩世勇和几个人追上去送,站在那儿目视轿车远去。然后,韩世勇招手示意季墨到自己这来。待季墨走到他旁边,他又习惯地把双手背到身后,沉着:“这件事你处理得对头。啊,老有老的脾气,小有小的脾气,对此你不要有顾虑。我们做具体事情的人,多理解领导嘛,受点委屈没什么大不了的…”话题一转,他说起今晚必须完成的几项工作。指示季墨先做什么再做什么。

  季墨带着受领的新任务,回到自己房间,瘫坐到沙发上。立刻觉出沙发还是热的,保留着刘亦冰体温。他记起来:她还在发烧。他茫然四顾,一眼望见沙发边上那只小皮箱,便呆了。然后提到腿上抚摸几下,嘣地按开弹簧锁,掀起箱盖,一股淡淡芬芳扑面。盥洗用具、化妆盒、麂皮钱包、一双崭新的旅游鞋、几件女人衣物…他把一条长长的、湖蓝色围巾抓在手里发呆,感受到一个男人无法保护一个所爱女人时的辱。

  他听到刘达的声音:“谢谢!”

  45

  连续十几天季墨非常忙碌:开会、下部队、检查工作、领导召见…有时甚至还得将几样质不同的事摞到一块,包成饺子,一锅儿煮掉。部里的几个处都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年轻干事听到他从走廊里走过就赶紧关门,以免被他逮住后又上什么任务。每时每刻,都有一排小车停在办公楼门外的白色停车线上,有的是来办事的,有的是待命出动。其他部的干部看看那些不同车牌,就知道这个部忙翻天了。与季墨部相邻的两个部,却正处于工作淡季,楼前只停一辆值班车,处长带着干事们,工间休息时就出来打羽球,而部长和副部长则在打台球。在机关,忙人看见闲人那么闲,以及闲人看见忙人那么忙,双方都觉得很正常,绝不会了心态。待到下班铃一响,自行漂流从各部小道拥上机关大道,再一块驰向办公区大门,这时的精神状态,忙人和闲人没什么不同。他们骑到白色下车线,跳下来给警卫敬个礼,推着车走几步,到另一道白线那儿再骑上车,朝自己家驰去。每天早晚两次,干部们在那窄窄的两条白线之间,把自己换掉。

  季墨再也无暇去老墙那儿散步了,有时他透过办公室落地窗,远远地朝那里望望,取点感觉过来,稍稍把自己换一换。这时刘亦冰会尖锐地刺穿他脑海,那天的事一遍遍重复地冒出来,同时还有由此事波及扩大的各种后果:非议,谣传,领导的看法,对今后的影响,等等。他都得考虑到。尽管考虑之后可能还是按兵不动——跟不考虑一样,但他还是要考虑,这是他的习惯。他面对远方雾霭中的山岭,山脚就是大院老墙,虽然看不见它,但是眼看不见的东西恰可以更贴近地感觉它。他就这样感觉着刘亦冰,暗想:冰儿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直到她死,也难以见面…好消息偏偏在这时候纷沓而至,总部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中将返京之后,在一次内部会议提到了季墨,足足讲了两分半钟,记录稿上占了188个字。接着另一个朋友也打电话告诉他:他的名字出现在某份名单上了,那名单正在往纵深进展,如果不出意外,他年内就可能调到北京,关键只在于是平调还是升任…季墨哈哈笑着说些动听的话,在那些话里,肝脑涂地和大气磅礴两个意境都有,像李太白“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那样,将马拍得才气横溢、壮阔不已。早年季墨读《古文观止》,读到李白这篇乞求宠遇的宏文就感动过:姓韩的不过是个师职干部嘛,李白为了当官竟把他捧那么高,献媚献得无比辉煌。今天看来,这臭事一点没影响李白的伟大,关键是什么人拍马,只要是李白,连马文章也能成为传世之作。那韩某人要不是李白拍马时提到名字,世上谁知道他是谁…放下电话,季墨已做好精神准备:不但去不成北京,而且给发配到下面部队里去。凡事,越快成功时越危险,难道不是历史规律吗?

  这些日子里,季墨已感觉到军区领导对他的冷淡了。这种冷淡并不是将他抛置一边不睬,而是在频繁使用他的同时待之冷淡。他三天两头和韩世勇相见,其密度超出以往任何时期。机会那么多,场合那么有利,但是韩世勇说过什么有深意的话呢,一句没有,光谈工作——两人距离就拉开了。还有刘达前天到古峰口五处视察,那个处是季墨下属单位,竟没通知季墨陪同,这在以往是不能想象的。刘达在五处所做的指示,一字一句地由那个处长报告上来。当时处长和季墨都感到难堪:一个下级向上级传达领导指示,说着说着感觉就跑歪了,变得像下级直接指示上级。季墨分析,自己被冷淡有多种原因。最突出的,一是刘亦冰的事惹怒了刘达,韩世勇为尊重刘达而不得不疏远自己;二是自己要上调的消息传出去了,韩世勇深为不满,一个那么能干的人不愿追随自己,偷偷摸摸往上爬,很伤感情的事;三是小人因共同利害聚成堆了,矛头齐齐指向自己…所以最佳选择就是调离,假如此时再不走,接下去只能是漫漫困境,长期搁浅。

  哦,她快死了,再也不能见面了。刘达像母老虎那样守卫她,不让我“介入”癌——这死法对她来讲太不幸啦,她一辈子都想叫人吃惊,即使死也想死得瞩目些。她怕平淡甚于怕死。她一直没真正长大过,直接从少年进入老年。对她,别人只能远远地欣赏,谁爱她谁就是冒险…

  季墨下班回家,办公区已空无一人。他出了营门,沿着那条远些的路回家。半道上想起来:大概快一个月没进家门了。他走到米黄部长楼前,看见屋里灯亮了,突然不想进去,犹豫片刻,给对面的宋部长夫人看见,向他打招呼。他应付一句,只得进家了。莎莎正在厨房里炒菜,他朝热气中的莎莎背影说声:“我吃过了。”就走进客厅,略站站,提防莎莎提着铲子追过来。看看没有,他推开内屋门,再走进自己卧室。

  卧室的空气仍是一个月前的空气,在他离开的日子里,这屋子连窗帘也没扯开过。他感觉这个家比办公室还要寂静,连气管里的呼吸也听得清清楚楚,像是耳朵在呼吸似的。蚊子从走廊里飞过,站在这竟能听到嗡嗡细鸣。他很不舒服,便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机,让另一个世界的声涌入,才觉得家中略有活力。他敏锐地感觉到,电视机一开,厨房里的莎莎也添了点生机,锅勺之声比刚才响些了。顿时,他多么希望她走来跟自己说点什么呀。

  季墨与莎莎处于分居状态已快两年了,各有各的卧室。莎莎带女儿睡南屋大,季墨独自睡北屋小。同事们来访,即使看见这种格局,也误以为夫俩同睡一大间房,女儿睡另一小间。季墨和莎莎要说话时,两人就到当中客厅来说,话题几乎全部是关于女儿的。这个家之所以能够维持,全因为有个三岁女儿。莎莎经常拿女儿当大人一样说件什么事,其实那事是说给季墨听的,尽管季墨就在边上,但要直接说就说不出来。反之,季墨要跟莎莎说话,也常拿女儿当邮筒。现在女儿叫莎莎母亲接走了,两人一下子没了依托,不约而同地相互回避。两年来,季墨和莎莎已经懒得争吵,双双都习惯了客气而平淡的生活。至于将来怎么办。季墨没精力考虑,只等莎莎先提方案。反正他又没外遇,在家时间又少,不急着分手。再说,离婚会破坏自己的公众形象,招致军区领导不满,引起机关大院口舌沸腾,被小人利用。因此要离也要等莎莎提,而且不是威胁威胁就算了,是寻死觅活地闹离婚。那时,季墨才会无可奈何地同她分手,仿佛是被她抛弃了…季墨到莎莎跟前走走,主动说起自己这两天多忙,想勾引莎莎开口,也许能说出点刘亦冰的情况。他知道莎莎和刘亦冰同在一个医院,莎莎在门诊做血检,刘亦冰在三病区接受治疗。季墨断断续续地独白了好久,莎莎却不理睬,旁若无人地吃她那碗水饺。季墨登时觉得女人残酷起来比谁都绝,一点余地不留。她明明知道自己想了解什么,却死都不说。他衔恨离去。

  季墨回到客厅,看见电视剧里的那个‮妇少‬正在婀娜多姿地内衣,他盯着她等待下文,担心镜头切换成蓝天大海之类。果然,‮妇少‬淡出,摇出一片无聊透顶的礁石…季墨伸手关掉电视。要是继续面对这种拙劣,就是在接受污辱了。他回想起,自己刚才就像电视剧里的那样,假惺惺的。于是,他再次走到莎莎面前,决定把真实情况告诉她。

  “前几天,刘亦冰突然来到天虹宾馆,我才知道她腺癌转移了。当时她很激动,想离家出走,到黄山去。走到走不动时,就死在野外。虽然她没说,但我猜想,她希望我陪她一块去…”季墨看见莎莎凝神倾听,便继续说“这是我们今年第一次见面,我们没有其他任何秘密。那天我没有答应她,我立刻把情况报告了她父亲。后来我听说,他把她送进医院去了。我不知道刘亦冰现在怎样了。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看看她?”

  “刘达不许我介入。”

  莎莎沉默一会,含泪道:“希望不大了。不能进行手术,准备给她体内埋管放疗。这很痛苦…昨天,她试图跑掉,被人抓回来了。我去看她时,她正在输,手术前强化她的体质。”

  “你去看过她?”季墨很意外。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去看她谁去看她?今天我一整天都呆在她边。”莎莎终于落泪,剧烈啜泣着。“虽然我们吵过架,可那是叫谁害的?为了谁才吵?…说实话,我恨不能把我命换给她。我欠她的太多太多了,一辈子还不清。可你哪?”莎莎猛抬头瞪着季墨吼道“胆小鬼,伪君子,你干吗不陪她出走?她想去哪儿就陪她去哪儿!”

  季墨惊愕得说不出话,他完全看不透莎莎了。

  “她快死了,懂吧!反正你从来不是这个家的人…看着她受罪,只有你这种东西才会假装正经。你胆小如鼠,为保住自己的官位,还出卖她,真他妈干得出来!”莎莎恨骂不止。

  季墨冷静地:“刘亦冰告诉你的?”

  “她什么也没说。知道的人多啦。你以为你纯洁,告诉你吧,你早就臭烘烘啦!”

  “我也料到这件事会传出去,但没想到传得这么快。我不能陪她去,我只能把她交给刘司令员…不过莎莎,你今天晚上骂得我很感动,真的。对不起,我想出去散散步。”季墨说完,强做镇定,昂首走出部长楼。他四边望望,再慢慢踱进黑暗之中。

  第三天中午两点整,离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还差一小时,季墨走进那个最偏僻的病区。他估计,这时候碰见刘亦冰家人的可能小些。他是从角门进去的,看门老头眯眼瞄一瞄他的军衔,便连问也不问。季墨登上三楼,走向尽头处那间单人病房,心里剧跳着,推开白色房门。他看见一个军人站在病前,背向他,头竖立着输架。那军人听到动静,转过身,两人都大吃一惊。是夏谷。

  “你在这啊…”季墨冷冷地点头致意。

  夏谷脸红了,讷讷地向部长问好。随即把站立的位置让开,使季墨走近病。刘亦冰身体覆盖在一层毯里,显得很窈窕。她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紧闭双眼,呼吸急促。季墨仔细注视她,见她眼睫直颤,显然在控制自己。季墨呆立片刻,艰难地说:“亦冰同志,我来看你。”

  刘亦冰发出一个声音,像冷笑,面有不屑,眼闭得更紧。季墨低下身,俯到她面前:“冰儿…”刘亦冰身体猛一缩,钻进毯中:“你滚开!”

  季墨沉默,过了一会,仍坚持问:“冰儿,现在感觉怎么样?疼不疼?”

  刘亦冰不语。夏谷等了一会,主动替她回答:“烧退下去了,感觉也比以前好多了,拔了针就能下走动,和健康人一样呢。”夏谷有意说得乐观些。

  “夜里呢?”

  “就是睡眠稍差点,因为对环境还不太习惯,住住也会好的…”

  他俩进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季墨问刘亦冰的话,句句都是由夏谷代替回答。从夏谷的话中可以听出来,他常来看望刘亦冰,所以才能够讲述种种细节。季墨强笑着,心内无限酸楚:他肯定爱上她了…季墨正视着夏谷,低声说:“我想单独跟她说几句话,行吗?”

  夏谷表情不自然,垂首离去。刚走开几步,刘亦冰叫着:“你别走,就呆在这!…”夏谷闻声又回过身,尴尬地看着季墨。季墨面色大变,热辣辣注视刘亦冰。刘亦冰在他目光来时,又紧紧闭住眼。季墨等待着,等待着…刘亦冰就是不睁开双眼。他微微一叹,只好当着夏谷的面,言语明晰地说话了。

  “冰儿,病区北面有个小门,专供医院内部人员出入的,每天晚上10时30分以后才关闭。啊,你在这工作过,那座门你肯定知道。我想告诉你的是,今天晚上10点整,小门外会有一部白色轿车等你。软卧票我已经准备好了,晚上11点57分发车,那趟车开往江西赣北。我想,我们不应该去黄山,那里人太多,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地方。在我当兵的时候,驻地不远有一个半月湖,湖边是原始森林,几十米高的阔叶木。四周风景非常美,至今没被开发。所以,外界没人知道那儿…那里有我的老部队,有我许多好兄弟。我们那里还有一幢小竹楼,走进去就能闻到竹叶香味。哦,我想那里已经想了整整10年!不是没机会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去。哦,准确说是舍不得一个人去。我一直梦想:和一个女人悄悄地去…”

  季墨忽然觉得嗓子阻,再也说不下去,挣扎出一句“晚上10点”快步走出病房。

  刘亦冰紧闭的眼里涌出滚滚泪水,睁开眼时,已看不见季墨,她猛地坐起望门外,扎进手臂上的塑胶管落了,扯得输架也差点倒掉。只见夏谷满脸窘迫站在一边,讷讷地解释:“我、我什么也没听见…你们放心…我什么也没听见。”

  刘亦冰朝他喊:“你站这干什么?你快走!”

  46

  事后刘亦冰问过他,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什么时候下的决心?他说:在大厅,你和刘达从我面前走过,样子就像绑架你。你还记得当时他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吗?刘亦冰说,我不记得他说过话,我只记得我好像呸了你一口。季墨道:他说了!他说“谢谢”…那腔调那架势我终生难忘。从他说“谢谢”开始,我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难道你对我会没一点预感么?要知道,你那小皮箱还留在我房间里哪,为什么一直没人给你送去?

  “我有预感,我老是害怕。你一进门,我就晓得要出事了。我闭着眼都听见你心跳。我怕得要命。”

  列车在第二天傍晚抵达赣北某站。季墨和刘亦冰在车上共处了将近一天一夜,他俩除了喝点饮料之外,没吃其他东西,丝毫不觉得饿。季墨不只买两张车票而是四张,等于把这个包厢全买下来了。他跟列车员讲,这里有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列车员装模作样地问了声传染不传染,接过一条555烟,立刻就变得非常理解了。在整个行车期间,无人打扰他们。刘亦冰蜷曲在面对列车前进方向的下铺,随着车轮震颤,身肢水波也似的微晃。季墨靠坐在她身边,两人已说不清是谁偎着谁。由于深深的陶醉,由于意识到世界上只有他俩,由于拥有多得奢侈的时光…所以语言已是多余的。两人很少出声,也没有疯狂拥抱,只是像牛犊儿那样互相蹭着,互相挨挨擦擦。每时每刻,双方的身体总有某处靠在一起,或是手,或是膝盖,或是面颊。刘亦冰很喜欢用一棵小指头在季墨皮肤上轻轻地划,无意识但绵绵不绝。尽管她此刻拥有一整个季墨体方面却仍是若即若离,很珍惜很克制,这样心头才老是满满的。她用指甲在季墨臂上划出一条短短的白道。季墨闭眼感觉着她指甲划动,觉得臂上的白道足有他40年生命那么长。他把手伸到她怀里,卧在她那切除的Rx房边上,一动不动。而那个地方,原本是刘亦冰最忌讳之处,比她的女部位还要忌讳。但是季墨的手使她无限惬意。久了,连刘亦冰也以为那只手才是自己真正的Rx房,它从来没被切除过。他们身心彻底松弛,沉浸在那种幸福得无法言说的蒙眬状态中。一个人似睡非睡地睡去时,另一个则微笑地观看他的睡态,偷偷地分享他的睡意…列车进站时,他们经过一天亲密,眼中已是神采奕奕。季墨从窗口朝外看看,笑了:“冰儿,我只通知了一个战友,让他一个人来接站。但是你看着,我们要受围剿喽。当年红军,就在这一带遭受国民四次大‘围剿’。”

  刘亦冰笑嘻嘻往外看:这个车站太小了,其长度还不及列车的一半。站台上统共只有十几个人,却有好几位军人,兴奋地朝车上看。他们站的位置很精确——当列车停稳时,软卧车厢的门就正好位于他们面前。季墨提起两只皮箱,鼓励地盯刘亦冰一眼:“到家了。”

  季墨刚刚在门梯出现,车下就有人叫:“季部长在这!”手上的皮箱随即被人夺去了。接着拥上来四个军人,前头两个军衔一样,都是上校。但左边那个上校站在那儿的姿势气度,显然是右边那个上校的领导。右边这个上校,是季墨20年战友,919军械库的洪主任。左边那个,季墨虽然不认识,却仍朝他伸过手去:“是分部的徐政委吧?”他迅速地想起来军区最近有一串任命,其中28分部新上任了一个徐力副政委,估计就是这个胖子。徐副政委慌忙向季墨敬礼,然后双手握住季墨的手,久久不放,非常感慨:“季部长呀,总算和你见面喽。我没到任以前,就听说你是咱们919出去的。想不到咱们这个小地方能飞出你这样人物,我还到你当兵时的班里看了看。告诉你,你当年用过的还在哩…”

  “我也想念这里。919是我的老家,现在我回家来啦。”季墨想把手回,略一动,徐副政委握得更紧了,他还没说完。“季部长,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可是久仰你呀。其实我们接触过。第一次是5年前,我俩在一张任命报告上,政令字86(024)号,你当副部长,我当分部副主任;第二次是前年舟山开会,我晚到了一步,你先走了,我俩只差10分钟没见上面;第三次是去年许昌会议,你晚到一步,我先走了,又没见上面。不过你在会上的报告我听传达了,学习了好几遍。很有水平噢。”徐副政委手指戳戳天空,仿佛季墨在天上似的。“现在,我们总算见上面了,好事多磨哟。”

  季墨趁他指天空时把手了回来,和老战友洪新紧紧握手。两人只是笑着相互看,顾不上说什么。因徐副政委仍在旁边说话,季墨只好再和他说几句:“在军区就听说了,分部工作很出色,委齐心。10年无事故,这次可能要上报总部呐。”

  徐副政委大喜:“听季部长表扬,比听刘达司令表扬还过瘾!为什么,因你是内行,从基层出去的…啊哟,夫人也来啦,好好好!我信了你,你是回来探家。”他更高兴了。他从刘亦冰站在那儿的气质,就认定她是季墨夫人。

  刘亦冰抿口儿笑,刚下车时她还有点紧张,巴不得他们别注意自己。后听他们说个不休,那些话使她感到野趣横生,这儿人怎么都这么朴直啊。即使巴结墨,也一点技巧不讲,直通通地就巴结上了。还“夫人”呢!她大方地朝他们伸过手:“你好,我叫刘亦冰。”却不说和季墨是什么关系。那难题是墨的事。她看他一眼,他似乎默认她是夫人。

  一行人上了面包车,洪新把季墨两人安排在舒适的前座,自己亲自开车。出了小镇,便进了丛山,两边松林夹道,从枝叶里窜来的清风,带着松汁醇厚的苦香。路畔有条小溪,一会在左边,一会就跑到右边去了。季墨告诉她,这条小溪很厉害,雨季时水涨到车顶那么高,半吨重的石头也能冲走。忽然示意窗外,刘亦冰望去,在最后的夕阳中,她看见了几只攀援枝头的小猴。她兴奋地叫起来,把手中的蟠桃丢给它们。徐副政委凑近:“夫人喜欢猴,好办。走时候带两只回去。”刘亦冰当真了:“不不,我不敢带,我爸常说我就是个猴子。再和它们混一块,非打起来不可。”洪新道:“墨讨厌猴,因为这种动物太像人。现在墨你怎么爱上猴啦?成一家人了。”季墨笑而不语,刘亦冰暗中狠拧季墨一下。天黑前,面包车开进一座营门,里面是宽大院落,夹在群山之中,隐约听见水哗哗声,却看不见河在哪里。徐副政委跳下车:“到家了,先吃饭先吃饭,老洪都给你们准备好了。野、金鲤、麂子…季部长好久没吃野味了吧?”

  季墨忽然变得毫无笑容,正声道:“政委、老洪,我有个想法,能不能慢几分钟吃饭?请你们把所有在家的常委都找到会议室,我有几句简单的话,要跟大家说明白。”

  洪新叫着:“老季来什么劲,搞得跟打仗似的。吃了饭再说不行?”

  “不行。也许我话说完之后,你们就会撵我们走,那就连饭也吃不成。”

  众人瞠目惊立。徐力一挥手,断然道:“照季部长指示办,老洪你马上找人去!”

  919军械库的正副主任、正副政委、总军械师…以及28分部的徐力,分坐会议桌两旁。除徐力之外,他们都是季墨多年战友。对于季墨在仕途上的成功,他们之中有几人曾经羡妒不已。后来,季墨成为大军区扶摇直上的、晨星那样的部长,也就越出了嫉妒的弹道,他们改为崇拜他了。季墨在这里,不仅享有情缘和威望,还拥有他们的自豪感。甚至可说拥有他们的忠诚。他们突然被召至这里,怀着莫大兴奋。他们在山沟过得太久,日子都过疲掉了,难得被人惊动。所以,他们表面上自给自足地生活着,什么都不缺,内心可真是渴望被惊动一下。他们目光灼灼地盯着季墨。间或盯一下刘亦冰。按道理,她不是委的人,不应该坐在这里。出于对季墨的尊重,大家佯做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季墨位居会议桌首席,刘亦冰在他侧后方。他微笑着等大家全部坐定,沉声道:“我请大家来,不是以部长身份做指示,而是以这里一个老兵的身份,向委们汇报情况。重复一遍:不是对你们做指示,是向你们汇报。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刘亦冰同志,她不是我子,我也不是她丈夫。但我们相爱,我们两人的关系——就是你们现在心里正在想的那种关系!她已身患绝症…其他我不必多说,你们理解到什么程度,就算是什么程度吧。我们到这来纯粹游山玩水,过几天月。我俩希望吃住都在一起,不要把我们分开。我们最多只在这里住一个星期,不会麻烦你们太久。此期间一切食宿费用,均由我们自理。另外还有个情况,我也如实相告:我这次来,属于私自外出,军区可能追查。万一查下来了,我个人负全部责任,绝不连累你们。如允许我们留下,希望按照我们的要求予以安排。如果不同意我们留下,或者不能照我们愿望予以安排,那我们马上离开。而且不怪你们。刚才我说了,我是向委如实汇报情况。现在请你们决定吧。怎么决定都行,只是希望人人都说实话,不要有所保留。为了便于你们研究,我们在外面等。”

  季墨起身,搀着刘亦冰退出会议室。刚刚走进松林,刘亦冰就扑上去吻他。“我的天,你说得太了!他们一个个都听呆掉…我爱死你了。告诉你,刚才在车站,我以为你后悔了。我又在想:你是可怜我才陪我来的,你身上部长那一部分又钻出来了,我讨厌那一部分你!啊,你会原谅我吧?我太爱你了,管你原谅不原谅。”

  季墨自我欣赏着:“嘿,冰儿,我把情人私奔之类的丑事,说得大气磅礴吧?”

  “不要脸。”刘亦冰吱吱笑。“不过,这里确实太美了,墨,我不想被他们撵走。”

  “放心吧,不会撵我们走。不但不会撵,还会把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我是这里的第一代士兵,又是高高在上的部长。现在我落难了,他们肯定两肋刀。”

  47

  小竹楼依山傍水,以一条花岗岩铺地的甬道与军械库相连。竹楼外头有个晒台,栏杆是湘妃竹的,站在晒台上,直接就可以往湖中垂钓。但是竹楼里面已被改造成现代化宾馆那样的卧房了:地毯、席梦思、丝绒面料的沙发、宽大的写字台,甚至还有一座齐高的壁炉。几年前,919库的头儿到沿海特区走了一圈,发现他们这只蚌壳里含着一颗珍珠,不能老被埋没喽。他们利用总后领导来检查的机会,弄到一笔款子,把小竹楼翻建成919库的总统套房,以备上面来人小住。不久前,一个摄制组被吸引到这,以竹楼为内景拍了一部神秘色彩浓郁的打斗片。片子虽不佳,但竹楼却被世外发现,于是又有几个电影电视摄制组预约到此拍片。洪新半喜半忧地告诉季墨,以后这里变成旅游胜地,可就糟啦…

  太阳比山外出现得晚,阳光却无比明净。它经过无数山峰与枝头的挽留,才照到这里。稍有一点动静,山间就涌出芬芳的回响。空气凉凉的,人呼吸它的同时也似被它融化掉了。刘亦冰万没想到这里竟有如此奇妙,看到一样就惊叫一声,虽然带点夸张,但那惊叫声使洪新和季墨大为舒畅。刘亦冰从林中采来许多野花,把几个屋里的笔筒、茶杯都满了。然后,又觉得满登登地太俗,万分不舍地剔掉一些,另弄出些疏朗奇丽的感觉,忙个不休。她的双手都沾染浆汁,突然伸到季墨鼻端,咯咯笑着:“你闻闻,你闻闻呀…”

  洪新赶紧转开头,兀自羞得难受。他不明白,堂堂季墨怎么会变得这么儿女情长。他和他多年不见了,真想聊他个三天三夜。此刻,他伤感地发觉自己多余,季墨已整个被这女人掠走。他站起来告辞,季墨也没挽留他,送出几步就止步了,伫立在那儿想事。

  刘亦冰疯够了,开始从皮包里往外拿东西:化妆品、卫生纸、盥洗用具、衣架、大大小小药瓶…季墨惊讶,那皮包看看不大嘛,她竟能在里面进那么多东西,且不说他还另替她提来一只皮箱呐。而他自己带来的全部物品,只消一只办公包就够装了。刘亦冰细细整理着,只有把这种活儿当享受的人才肯这么慢。然后她进了卫生间,用酒棉把浴池、脸盆、口杯…甚至水马桶全部擦洗消毒。棉球扔了一地。季墨说了句:“这里空气新鲜,没病菌,牛搁三天都不会坏。”刘亦冰不听,仍忙碌着。他不上手,用欣赏目光其实是无奈地看着她。他忽然感到她不像一个垂死者,仍然是一个活得很仔细的高干女儿。只要生活给她们一点机会,她们就故态复萌。刘亦冰终于忙完了,已累得气吁吁。季墨连忙上前扶住她,她闭着眼靠在他怀里,呢喃着:“要是有个孩子在这,多好…”季墨笑了,你真贪心。

  刘亦冰不肯上躺下,任何对她都预示不祥。她服了几颗药片,执拗地走上晒台。两人各靠着一只躺椅,散淡地看远远近近的山林,谛听身下的竹子在风中吱吱响,回忆很久以前的日子。许多早以为忘却的往事,自个就从嘴里爬出来了。阳光在他们身上跳动,不一会就把身子暖透了。他们就把头搁进凉里,掉一两件外衣,身子仍回给阳光。山林里阳光是甜津津的,即使盛夏也不会发烫。此刻是初秋,更有股野果味儿。季墨很担心,几年以后,这里将被砍伐殆尽,到处是水泥建筑,人们吵吵嚷嚷挤成团儿,太阳也锈掉了。刘亦冰说:“那我们就是最后一拨看见它原始面貌的人,我们陪伴它们一起被人毁掉…”她习惯于从自身经历里延伸出一些不凡意义,这样能把自己举得更高。他俩几乎说了一整天话,间或到林间漫步。季墨指给她看那些胳膊的野藤,说它们比巨树还要古老。巨树死去之后,它们会爬到另一棵树上去…四周枝干藤蔓密如蛛网,脚下是上个世纪留下的腐叶,踩上去会冒出古怪的气泡。他们走进七八米就再难深入了。刘亦冰说:“知道吧,我属兔。”

  夜里冷,他们在壁炉里燃起松柴,噼噼啪啪爆响,满室异香。他们躺在那张巨大的楠木软上,身相抱,肆情贪爱,弄得屋里轰隆隆响…刘亦冰时常失声尖叫,故意表现出疯狂,以此鼓舞季墨,同时也是炫耀自己野足之后,他们尽量把身体伸展开,一直伸到水似的月光里,感受那种让体闪闪发光并且一丝不挂的快意。两具赤的躯体,很像是两瓣张开的贝壳,只有两棵小手指头钩在一起。这棵小指头在和另一棵小指头窃窃私语…季墨即使闭着眼,也能看见刘亦冰眼儿如同猫眼溢动波。他问,你看什么哪?她说,我在看你,你看什么哪?他闭着眼说,我也在看你。屋外淌过一阵风,铁皮房顶叮叮做响,那是松枝上的珠掉落下来。响过之后,他们感觉到珠在房顶上动,还有叶片滑过的窸窣声。窗棂透进来一缕夜声,那是黑暗与大地摩擦的声音。这时刘亦冰叹着:

  “哦,要是让莎莎看见我们的这副样子,那该多好啊…”季墨随口应了一下,然后才明白此话的可怕内涵,他想起她们两人之间纠多年的友情与仇恨,想起莎莎那天晚上痛斥他“她要去哪儿你就陪她去哪儿!”他突然有些恐惧,便紧搂住刘亦冰“别说了。”刘亦冰却越发动情,追问莎莎身体的细节,Rx房丰吗?大腿够长吗?做时叫不叫?一周几次?…非要季墨说说:她和莎莎比,到底谁更好…季墨只好用猛力拥抱制止她的口舌,待她昏昏睡去时才敢松手,心想:她都是叫那病害的。黎明,刘亦冰被疼痛戳醒,忍不住哭起来,说我不想那么快就死。季墨竭力安慰她。她赤足奔下翻药包,一连下几片药片,仓促得连水也不用。季墨问她那是什么药。她不说,季墨去拿药瓶。她拦住他“医用吗啡,镇痛的。”半个月来,她一直偷服这种强效药品,而且已经上瘾。它使她感觉奇特,身轻意渺,从来没这么快活过。她说她反正活不长,就是饮鸩止渴也不怕。她要浑身是劲地跟季墨呆在一块。季墨要求她别这么做,她像母亲那样抚摸季墨的脸:“没事的,它是综合剂,我是医生。”但是,这一夜已使季墨感到危机四伏。

  翌,刘亦冰果然活泼可爱了,要季墨带她去林中打鸟。她说:“爸也喜欢猎。”待进入山林,她又不准季墨打那一对漂亮野了。她不说为什么,只是不准。季墨只好在林中放了几下空。回来路上,刘亦冰面色沉闷,又说了一句:“爸也喜欢猎…他有一支英国双筒猎。”季墨道:“你想家了?”刘亦冰茫然地看着他“什么…”这天夜里,刘亦冰一直让季墨搂着她,她几乎把自己嵌在季墨体内,嵌进季墨生命中去。他俩在那张大上缩得很小,谛听珠掉在房顶上的声音,铁皮窗棂被风吹得嗡嗡响,那种锋利的颤抖一直颤进他们体内去。凌晨,季墨猛醒,发现刘亦冰不在屋里,药箱敞着盖。他赶出去寻找,最后找到919值班室。刘亦冰软软地依在藤椅里,怀中搁着一部电话机。看见季墨进来,她胆怯地说:“我、我给爸爸挂过电话了…”

  季墨苦笑一下:“昨天我就该告诉你,这个电话即使打,也最好由我来打。”刘亦冰痛哭着,求他原谅。季墨轻轻扶起她,两人回到竹楼。

  半小时后,刘亦冰开始发烧,时睡时醒。她断断续续说着呓语:我不要死,不要不要不要…啊,原谅我。说啊,原谅我…季墨不知道:她是求自己原谅她?还是求父亲原谅她?有几次,他看见刘亦冰梦中伸出手摸,他由于不知道她是在摸自己还是摸刘达,就犹疑着没过去。他盯着上刘亦冰,想她的从前:她从前也是这样任意摔打自己的,靠得太近人难免碰伤。

  她的才华,卓越地体现在评价他人的缺点时。你的任何一点毛病,她都能一语中的将你贯穿。她的刻薄,要过一会才使你觉出疼来。那时人们不解:她什么都有,为什么还那么刻薄呢?季墨知道:那是一种隐秘的自恋。年轻的机关干部得不到她,便故做冷淡,是那种渴望引得注意的冷淡。以为对她冷淡了等于抬高自己,得不到就显示不屑于得到的样子。季墨多年来畏畏缩缩地爱她,直到这次才整个儿爱她,包括她身上一切讨厌的东西、包括那坚硬的肿块也一道爱。爱之前可以选择,一旦爱上也就是失去了选择。啊,只是时间太短太短了。冰儿曾经那么悲壮地要求他陪她来,他胆怯地拒绝了。然而来了才三天,她就要缩回去了。他不是没这预感,只是被预感到的东西来得太快了。所以他痛苦地想,也许她不真爱我,只想拥有我…

  下午3点50分——听到声音时,季墨正在把刘亦冰的手表摘下来,替她拭汗。天空传来直升机引擎声。季墨大吃一惊,他原以为刘达从千里之外赶来,非得到明天不可,没想到他竟然乘飞机赶来了。他知道,军委为保证高级领导人的安全,严格限制刘达他们乘机出发。刘达敢这么做,可以想象他已经愤怒到何种程度了。

  直升机在919大院中心缓缓下降,徐副政委第一个跑上去,看见刘达从舱门钻出,立刻立定,敬礼。刘达满面寒气:“你是谁?”

  “报告:28分部副政委徐力。”

  “我不认识你!”刘达大步走开。

  徐力呆在原地,进退不得。半晌,才大着胆子尾随刘达而来。万一刘达要找这里领导而找不着,就更惨了。他很想告诉刘达:上个月在军区开会,首长还接见过我们呐,还请我们下面来的同志吃过一顿饭…

  季墨站在竹楼前,目视着刘达。他没有像以前那样主动上去,而是等刘达走近自己。刘达走到他面前,猛一挥臂,狠狠打了他一耳光:“她在哪里?”

  季墨侧身,示意身后的竹楼,仍然一言不发。刘达快步去了。

  季墨没有跟上去,脸上血沸腾,强使自己站稳。这时,他惊愕地痛苦地愤恨地看见:石贤汝从直升机那儿昂首地走来了,手里拧着个文件包…事后他才得知,石贤汝原拟到28分部出差,突然听说有架飞机去那儿,刘达也亲自去,他就通过韩世勇的秘书跟刘达秘书联系了一下,登上这架直升机。不但快捷,而且是个接近刘达的机会,

  石贤汝走到季墨面前,低声但毫无顾忌地说:“季部长嘛,季墨嘛,哼。刘司令员早警告过你:前不翘xx巴,后不翘尾巴。你哪,两头都翘…”话音未落,季墨已经一掌挥去,打在他脸上。石贤汝踉跄着退两步,并没有失态,他抚摸一下脸,将歪开的军帽戴正,咬牙切齿地:“整个机关都传遍阁下的丑事啦!知道人家怎么说?‘避孕套里的部长’!哈哈哈…”看见刘达从竹楼里出来,他不说了,神色严肃地伫立一旁。

  刘达半扶半抱着刘亦冰,从他们面前走过。刘亦冰昏昏沉沉,头脑歪在刘达肩上。刘达没有叫人上前,因此谁也不敢上前扶持。刘达在下台阶时,身子一扭,周围人清晰地听见他体内发出一声脆响,像是什么断了。他仰面朝天,摇摇坠…季墨冲上去扶住刘亦冰,石贤汝同时冲上去扶住刘达——他俩仍配合得那样默契。四人相持着到了直升机前。刘亦冰被轰轰巨响惊醒了,拉住季墨手,口翕动,但听不清说什么。刘达闭了一会眼,再睁开时,朝已经上机的季墨大吼:“你,滚下去!…自己走回军区。”

  季墨退下飞机,并且走出旋翼以外。直升机引擎骤然加速,然后徐徐离开地面。

  直到直升机在天边消失,季墨才收回目光。这时,他看见919库的人都离他而去,空阔的大院中只剩他自己。他笑了一下,独自走回竹楼,去取他简单行李。

  洪新叼着烟坐在沙发里,看见季墨进来,不起身,歪着眼盯他:“好好好!现在,你该认我这兄弟了吧?你该有空和我好好聊聊了吧。坐坐坐!罪行已经犯下,好好享受几天再说,管他妈的…”

  “给你们惹了大麻烦。对不起。”

  洪新亲切地凑到季墨脸边上:“真了不起。刘司令一下飞机,我才明白,你把他的千金拐上了,哈哈哈…就冲这一点,老子也佩服你!全军区人谁敢像你?佩服佩服。再说,你才四十几,部长也干上了,能力也天下公认,还想怎么样,还野心想当总长?做官做到你这份上,可以歇歇啦。罢官撤职又怎样?反正已经痛快过了,没白活。回老单位来吧,老子好吃好喝管你一辈子…”他竭力以他的逻辑宽慰季墨,手掌也一下一下地拍在他膝盖上。

  季墨含泪举首,透过窗户望外面山林。道:“老洪,开一坛三骨酒吧,我想大醉一场。”

  很多年以前,919库打着了一头华南虎,在上送孝敬军区领导的时候,季墨和洪新偷偷截取了几虎骨,配上其他几味药材,酿下了三坛美酒,胡乱叫它三骨酒。两人商定:结婚时共饮一坛;退休的时候再共饮一坛;最后一坛,属于那个后死的人。不过,他得把酒搬到先死者灵前,祭奠上些许,再开怀痛饮。至今,还有两坛酒在洪新下埋着,已经埋了20年了。洪新曾经说:那酒所埋的位置,接着天台山的山地脉,气旺。差一丝毫都不行!

  48

  刘亦冰在弥留状态中坚持了很久,忽然她微微睁动一下眼睛,余光扫过周围人,像在寻找谁,接着又合上了,心跳随即消失…时为第二年4月1凌晨3点15分。

  在楼上一间病房内,几乎是同时,许淼焱也因病去世了。

  几天后,军区机关举行了两个悼念仪式:一个是隆重的“无产阶级忠诚战士许淼焱同志追悼会”;一个是凄清的“刘亦冰同志追悼会”季墨接到暗示,只能参加前一个追悼会,不许参加后一个追悼会。季墨知道暗示来自何种背景,他不睬,仍然去参加冰儿的追悼会了。只不过,他没能进入会场,而是独自站在礼堂外面,站在空阔的水泥地中央,面对灵堂垂首伫立。假如他进了会场,也许人们不会注意到他。但由于他远离人群、遗世孤立,仿佛独自开一个追悼会似的,人们就都注意到他了。男女军人从他身边走过,吃惊地看他。刘达经过他身边,一言不发地过去了。只有刘达的夫人吴紫华站住和他握手…

  当年秋天,季墨向军区委递了退休报告。他才45岁,就以健康原因为由,请求提前离职休息。此举在军区引起巨大震撼。

  一个年轻干事推开夏谷办公室的门,恭敬地道:“夏处长,季部长请你到他那去一下。”

  夏谷唔一声,年轻干事把头缩回去。夏谷拿上圆珠笔和小本子,沉稳地走上三楼。他敲一敲部长房门,然后推开进入。季墨一笑,从办公桌后面起身,只说一个字:

  “来。”

  夏谷快步赶到他桌前。季墨指指桌上一大堆书:“你亲自把它们送到办,交给刘司令的黄秘书,他在等着。”

  夏谷看了看书目:《史记》、《资治通鉴》、《鲁迅全集》、《金瓶梅》…他抬头看部长,两人会心地笑起来。刘达又要离职休息啦。两人对此都不再发表意见。夏谷沉不已,满脸忧心忡忡。季墨道:“别这样。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要愁眉苦脸。”

  “部长啊,我才得一个消息,你那个休息报告…总部已经知道了。恐怕,不但批不下来,还会叫你写检讨。部长你要有个准备呀。”

  “我也得到个消息:我就要被免职了。他们说,我身上不健康的情绪太多,关键时刻不可信任。很多老账,此时也要一块跟我算了…知道谁来顶替我吗?”季墨注视惶恐不安的夏谷“不是你,是石贤汝。”

  夏谷点头,语意不明:“可以预料的。”

  “我曾经希望,有一天你来坐这个位置…虽然你也有些‘不健康的情绪’,但你可能会比我更高明一点。你毕竟年轻嘛,没吃过人血馒头,见也见过—些,而且,你等得起,年龄优势在那摆着,完全可以再等两届。哈哈…送书去吧。”

  夏谷要了个车,抵达黄秘书那里,选上书,顺带又找了两个人,了解最近军区委的内情。探到消息之后,匆匆赶回来。他心情有些激动:这次,季部长的消息不可靠,而他的才是最可靠消息。他回到部里,季墨已经下班了,他又找到季家,莎莎告诉他:季墨换上便衣出去了。他走到大院主道上,问一问路边那修自行车的师傅——尽管许多人不认识这个老头,但夏谷知道,这个老头认识大院里所有的人。包括许多已死去的人。老头说:“季部长嘛,出太平门啦。”夏谷突然明白季墨为什么出太平门…他斟酌片刻,也踱出大院北面的太平门。然后,沿着太平湖小径,登上太平山,越过太平寺,进入那幢由庙宇改建的太平酒家。

  在酒家天平台上,他看见一群将醉而未醉的人,他们摇摇晃晃地,喜笑颜开地,窃窃私语地,愁眉苦脸地…沉浸在各自境界中。透过他们头顶,他又远远地眺望到军区大院。此刻阳光明丽,大院如同巨大盆景儿铺展在天边,成为这群又似浑噩又似幸福的酒客们的映衬。太平山上人,各种花卉竞相开放,花的芬芳合着人的腥味儿远远近近地袭来。他笑了一下,登上顶楼。估计季墨正在独自痛饮,将醉得半死不活。他知道他今天为什么非要大醉一场。他想赶在季墨还没有醉得失去理智之前告诉他,刘达等军区常委们,在最后一次委会上决定了:驳回他的休息报告,往事不予追究。但是,先前原拟提拔和调动的事也撤销了,他还当他的部长,仍然是并且只能是部长。刘达原话是:这个同志还是放一放吧…他说的这个“放”是指不许去职,要继续使用的意思。此外,石贤汝提为副部长的报告也没通过。反对此事的竟是韩世勇,他没说具体原因,只淡淡表了个态,原话竟也是:这个同志还是放一放吧。而韩说的这个“放”则是不予提拔暂不使用的意思。

  夏谷想象着季墨听到这些消息之后的表情,不有点自得,季部长判断错误。另外,稍稍有点担心,假如季墨已经醉倒,满口胡言语,就在关键时刻又闹出个丑闻来了,不值。

  夏谷走近顶楼那间雅室,推开花格门儿,看见季墨正临几凭窗,坐在那里凝望太平湖水…季墨感觉有人,转过头来望定夏谷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夏谷低语:“刘亦冰周年忌。”

  季墨道:“今天是4月1。在西方是愚人节,在我们这里却正是百花盛开,令人陶醉。我们一年到头有那么多节日,为什么就没有一个类似愚人节的日子呢!要知道那是一个多么聪明的节日啊,让你公开地说说假话,过一过相互愚弄的瘾,把肮脏本掉一些。这样,在一年中其他日子里,人可能真诚得多了…”

  夏谷看见,季墨阳台桌上无酒,空台面上只搁了一只茶盅和一只紫砂壶。他说罢那句话,又兀自凝望山下的太平湖。他一只手前伸着,静静抚定了那壶茶。

  1993年7月25于南京北极  wWw.xZi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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