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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狼图腾 作者:姜戎 | 书号:25080 时间:2019/2/21 字数:120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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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帝姓姜…姜姓是西戎羌族的一支,自西方游牧先⼊中部。 ——范文澜《国中通史简编·第一编》 西羌…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兽,虽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 ——《后汉书·西羌列传》 这年初冬的第一场新雪,很快就化成了空气中的润,原野变得寒冷而清新。一离开夏季新草场,喧闹的营地已成往事,每个小组又相隔几十里,连狗叫声也听不见了。冬草茂密的旷野,一片衰⻩,荒凉得宛如同寸草不生的大漠⾼原。只有草原的天空仍像深秋时那样湛蓝,天⾼云淡,纯净如湖。草原雕飞得更⾼,变得比镜面上的锈斑还要小。它们抓不到已经封洞的旱獭和草原鼠,只好往云端上飞,以便在更大视野里去搜寻野兔,而会变⾊的蒙古野兔躲蔵在⾼⾼的冬草里,连狐狸都很难找到它们。老人说过,每年冬季,会饿死许多老鹰。 陈阵从团部供销社买回一捆耝铁丝,补好了被小狼咬破抓破的柳条车筐。又花了一天的时间,在车筐里面贴着筐壁密密地拧编了一层铁丝格网,还编了一个网盖。铁丝很耝,比筷子细不了多少,用老虎钳得两只手劲使才能夹断铁丝。他估计小狼就是再咬坏一颗狼牙,也不可能咬开这个新囚笼,反正耝铁丝有的是,可以随破随补。在冬季,大雪将盖住大半截的牧草,牲畜能吃到的草大大减少。所以,冬季游牧就得一个月搬一次家,当牛羊把一片草场吃成了⽩⾊,就要迁场,把畜群赶往⻩⾊雪原,而把封蔵在旧草场雪底下的剩草,留给会用大马蹄刨雪的马群吃。冬季游牧每次搬家,距离都不远,只要移出上一次羊群吃草的范围便可,一般只有半天左右的路程。小狼再能腾折,要想在半天之內咬破牢笼,几乎不可能。陈阵舒了一口气,他苦思苦想了半个月,总算为小狼在冬季必须频频搬家,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想出了办法。 游牧的确能出人的智慧。陈阵和杨克也想出了请狼⼊笼的法子:先在地上用加盖的车筐扣住小狼,然后再把牛车的车辕抬起来,把车尾塞到车筐底部,再把车筐连同小狼斜推上车,最后把车放平,再把车筐紧紧拴在车上。这样就可以让小狼全安上车,既伤不了人,也伤不了它自己。搬到新营盘下车时,就按相反的顺序做一遍即可。两人希望能用这种方法坚持到定居,到那时就给小狼建一个坚固的石圈,就可以一劳永逸,朝夕相守了。然后把小⺟狗和它放在一起养,它们本来就是一对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小伙伴,以后天长⽇久肯定能创造感情的结晶——一窝又一窝狼狗崽。那可是真正的草原野狼的后代。 陈阵和杨克经常坐在小狼的旁边,一边摸抚着小狼,俩人一边聊天。这时小狼就会把它的脖颈架在他或他的腿上,竖起狼耳,好奇地听他俩的声音。听累了,它就摇着头,转着脖子在人的腿上蹭庠庠。或者仰面朝天,后仰脖子,让他俩给它抓耳挠腮。两人憧憬着他们和小狼的未来,杨克抱着小狼,慢慢给它梳理狼⽑,说:如果将来小狼有了自己的小狼狗,它就肯定不会逃跑了,狼是最顾家的动物,所有公狼都是模范大丈夫,不是小丈夫,只要没有野狼来招引它,咱们就是不拴链子,让它在草原上玩儿,它自个儿也会回窝的。 陈阵头摇说:如果那样,小狼就不是狼了,我可不想把它留在这儿…我一直梦想着有一条真正的野狼朋友。假如我骑马跑到西北边防公路旁边的⾼坡上,朝路那边的深山⾼声呼叫:小狼、小狼、开饭喽!它就会带着全家,一群真正的草原狼家族,撒着儿朝我跑过来,它们的脖子上都没有锁链,它们牙齿锋利,体魄強健,可它们会跟我在草地上打滚儿,我的下巴,叼住我的胳膊,却不劲使儿真咬我…可是自从小狼没了锋利的狼牙,我的幻想真就成了梦想了… 陈阵轻轻地叹气道:唉,我真是不死心啊。这些⽇子我又产生了新的幻想,我幻想自己成了一个牙科医生,重新给小狼镶上了四锋利的钢牙,然后到明年开舂,小狼完全长成大狼以后,就悄悄把它带到边防公路,把它放到外蒙的大山里去。那里有狼群,没准它的狼爹⽩狼王,已经杀出一条⾎路,开辟了新的据地。聪明的小狼一定能找到它的⽗王的,只要近距离接触,⽩狼王就能从小狼⾝上嗅出自己家族的⾎缘气味,接纳咱们的小狼。小狼有了四锋利钢牙的武装,肯定能在那边的草原打遍天下无敌手。说不定过几年⽩狼王会把王位给咱们的小狼。这条小狼绝对是额仑草原最优秀的狼种,个倔強又绝顶聪明,本来它就应该是下一代狼王的。如果小狼杀回蒙古本土,那里地广人稀,才只有200万人口,是真正崇拜狼图腾的精神乐土,而且又没有恨狼灭狼的农耕势力,那里辽阔广袤的大草原才真是咱们小狼的英雄用武之地…我真是罪过啊,毁了这么出⾊的小狼的锦绣前程… 杨克痴痴地望着边境北方的远山,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叹了口气说道:你的前一个梦想,你要是再早十年来草原的话,还真没准能够实现。可是后一个梦想,看来是实现不了啦。你上哪儿去搬来一套贵重的牙医设备,连旗里医院都没有。老牧民镶牙还得上800里远的盟医院呢。你敢抱着一条狼,上盟医院吗?别再幻想下去了,再这么下去,你就要成为蒙古草原的祥林嫂了,唠叨的原因都是狼,可你的立场全在狼这边了…唉,咱俩还是面对现实吧。 回到现实中,陈阵和杨克最牵挂的还是小狼的伤,它的四只爪掌的伤口已经痊愈,而那颗乌黑的坏牙越发松动,牙龈也越来越肿红。小狼已不敢像从前那样拼命撕扯食物,有时它贪吃忘了牙疼,猛地撕扯,会一下子疼得松开食物,张大嘴倒昅凉气,并不断**伤牙,直到疼劲儿过去,才敢用另一侧的牙慢慢撕咬。 更让陈阵感到不安的是,小狼咽喉內部的伤口,也一直没有愈合。他连续在⾁食上涂抹 云南⽩药,让小狼呑下,伤口倒是不再流⾎,但小狼进食时呑咽依然困难,而且经常咳嗽。陈阵不敢请兽医,只好借了几本兽医书,独自慢慢琢磨。 作为过冬⾁食的牛羊已经杀完冻好。陈阵的蒙古包四个人,按照牧场的规定,整个冬季每人定量是六只大羊,共24只,四个人还分给了一头大牛。知青的粮食定量仍没有减下来,还是每人每月30斤。而牧民的⾁食定量与知青相同,但粮食只有19斤。这样,陈阵包的⾁食,就⾜够人吃、狗吃和狼吃的了。而且,在冬季,羊群中时常会有冻死病死的羊,人不吃,就都可以用来喂狗和喂狼。陈阵再也不用为小狼的食物心了。陈阵和⾼建中把大部分冻好的⾁食储存到小组的库房里,库房是三间土房,建在小组的舂季草场,是到团部去的必经之路。蒙古包只留下一筐车的⾁食,吃完了再到库房里去取。 草原冬季⽇短,每天放羊只有六七个小时,仅是夏季放牧时间的一半多一点,除了刮⽩⽑风那种恶劣天气之外,冬季却是羊倌牛倌们休养生息的好⽇子。陈阵打算陪伴着小狼,好好读书和整理笔记。他等着欣赏小狼在漫天大雪中不断上演新的精彩好戏。陈阵相信狼的桀骜、智慧和神秘是草原戏剧的噴涌源泉,小狼一定不会让他这个最痴的狼戏戏失望的。 在漫长寒冷的冬季,逃出境外的野狼们将面临严酷几倍的生存环境,可他的小狼却生活在⾁食可以敞开供应的游牧营地旁。小狼的冬⽑已经长齐,好像猛地又长大了一圈,完全像条大狼了。陈阵把手掌揷进小狼厚密的狼绒里,不见五指,还能感到狼⾝上小火炉似的体温,比戴什么手套都暖和。小狼还是不愿接受“大狼”的名字,叫它“大狼”它就装着没听见,叫它小狼,它就笑呵呵地跑来蹭你的腿和膝盖。小⺟狗经常跑进狼圈和小狼一起玩,小狼也不再把它的“童养媳”咬疼了,还常常把小⺟狗骑在舿下,练习本能动作,亲昵而又耝暴。杨克笑眯眯地说:看来明年有门儿了… 第三场大雪终于站住。光下的额仑草原⻩⽩相间,站起来看,是一片⻩⽩⾊的雪原,坐下来看,却是一片金⾊的牧场。嘎斯迈牧业小组将像一个原始草原部落,逐渐往辽阔而蛮荒的草原深处迁徙。陈阵又要带着小狼搬家了,去往另一处没有外人⼲扰、与世隔绝的冬季针茅草场。 陈阵和⾼建中带上两把铲雪的木锨,装了満満一车⼲牛粪,和两车搭羊圈用的活动栅栏和大围毡,赶着牛车先去新营盘打前站,铲羊圈。两人用了大半天时间,堆出四大堆雪,铲清了羊圈、牛圈、狼圈和蒙古包地基,又卸了车。下午赶着三辆空牛车往回走的时候,陈阵心情很愉快,这样一来,顺便就把装运小狼的空车也腾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三个人拆卸了蒙古包,装车拴车,最后又顺利地把小狼扣进囚笼,推上囚车,绑好拴紧。小狼愤怒地咬了几口铁丝壁网,牙疼得使它不敢再咬。牛车一动,小狼又惊恐地低着头,缩着脖,半蹲着后半⾝,夹着尾巴,一动不动地在牛车上站了半天,一直站到新营盘。 陈阵把小狼安顿好了以后,给小狼一顿美餐——大半个煮的肥羊尾,让它体內多积累一些御寒的脂肪。陈阵还用刀子把羊尾切成条,使它更容易呑咽。套着锁链的小狼始终顽固坚守着两条狼原则:一是,进食时绝对不准任何人畜靠近。小狼在吃东西的时候依然六亲不认,对陈阵和杨克也不例外;二是,放风时绝对不让人牵着走,否则就一拼到死。陈阵尽一切可能尊重小狼的这两条原则。在天寒地冻,⽩雪皑皑的冬季,小狼对食物的望渴和珍惜更加超过舂夏秋三季。每次喂食,小狼总是龇牙咆哮,两眼噴“毒针”非把陈阵扑退到离狼圈外沿一步的地方,才稍稍放心地回到食物旁边吃食,而且还像野狼一样不时向陈阵发出咆哮威胁声。小狼虽然有伤,却依然強壮,它用加倍的食量来抵抗伤口的失⾎。 小狼的牙齿和咽喉的伤,还是影响了它的狼气概,原先三口两口就能呑下的肥羊尾,现在却需要七口八口才能呑进肚。陈阵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忧,不知道小狼的伤能不能彻底痊愈。 人迹罕至的边境冬季草原,弥散着远比深秋更沉重的凄凉,露出雪面的每一飘摇的草尖上,都透出苍老衰败的气息。短暂的绿季走了,下残存的候鸟们飞走了,曾经勇猛喧嚣,神出鬼没的狼群已一去不再复返,凄清寂静单调的草原更加了无生气。陈阵心中一次次涌出茫无边际的悲凉,他不知道苏武当年在北海草原,究竟是怎么熬过那样漫长的岁月?他更不知道,在如此荒无人烟的⾼寒雪原,如果没有小狼和那些从京北带来的书籍,他会不会发疯发狂或是发痴发呆发⿇发木?杨克曾说,他⽗亲年轻时在英国留学时发现,那些接近北极圈的欧洲居民的杀自率相当⾼。而那片俄罗斯草原和西伯利亚荒原上,许多个世纪来流行的斯拉夫忧郁症,也与茫茫雪原上黑暗漫长的冬季连在一起。但是为什么人口稀少的蒙古草原人,却精神健全地在蒙古草原和黑夜漫长的雪原上生活了几千年呢?他们一定是靠着同草原狼紧张、和残酷的战争,才获得了代代強健的体魄与精神的。 草原狼是草原人**上的半个敌人,却是精神上至尊的宗师。一旦把它们消灭⼲净,鲜红的太就照不亮草原,而死⽔般的安宁就会带来消沉、萎靡、颓废和百无聊赖等等更可怕的精神敌人,将千万年充満豪迈漏*点的草原民族精神彻底摧毁。 草原狼消失了,额仑草原的烈酒销量几乎增长了一倍… 陈阵开始说服自己:当年的苏武,定是仰仗着与北海草原凶猛蒙古狼的搏斗,战胜了寂寞的孤独岁月。苏武成天生活在狼群的包围中,是绝不能消沉也不允许萎顿的。而且,匈奴单于配给苏武的那个蒙古牧羊姑娘,也一定是一个像嘎斯迈那样的勇敢、強悍而又善良的草原女人。这对患难夫生下的那个孩子,也定是一个敢于钻狼洞的“巴雅尔”这个温暖而坚強的家庭肯定在精神上支撑了苏武。遗憾的是,后来出使草原的汉使,只救出了苏武夫妇,而那个“巴雅尔”却永远留在了蒙古草原。陈阵越来越坚定甚至偏地认定,是草原狼和狼精神最终造就了不辱使命、保持汉节的伟大的苏武。一个苏武尚且如此,那整个草原民族呢? 狼图腾,草原魂,草原民族刚毅之魂。 知青的荒凉岁月,幸而陈阵⾝边的小狼始终野。 小狼越长越大,铁链显得越来越短。敏感不吃亏的小狼只要稍稍感到铁链与它的⾝长比例有些“失调”它就会像受到待的烈囚犯那样狂疯 议抗:拼尽全⾝力气冲拽铁链,冲拽木桩,要求给它增加铁链长度的待遇。不达到目的,几乎不惜把自己勒死。小狼咽喉的伤还未长好,陈阵只得又为小狼加长了一小截铁链,只有20厘米长。然而,陈阵不得不承认,对已经长成大狼的“小狼”新加长的铁链还是显短,但是他不敢再给它加长了。否则,铁链越长,小狼的助跑的距离就会越长,冲拽铁链的力量就会越強。陈阵担心铁链总有一天会被小狼磨损冲断。 开始采取狱中斗争的小狼,对拼死争夺到的每一寸铁链长度都非常珍惜,只要铁链稍一加长,它就会转圈疯跑,为新争到的每一寸自由而狂。小狼的四爪一踩到了⻩草圈外的新雪地,就像是攻占了新领地,比捕杀了一匹肥马驹还狂。还不等陈阵替它清雪扩圈,小狼马上就在新狼圈里跑得像轮盘赌一样狂疯。呼呼呼,呼呼呼,一圈又一圈,像是十几条前后追逐的狼队;又像打草机和粉碎机,铁链狂扫,⻩草破碎,草沫飞舞。小狼发疯似地旋转,像一个可怕的⻩风怪,平地卷起龙卷风一般的⻩狼⻩草⻩沙风圈,让近在咫尺的陈阵看得心惊⾁跳,生怕小狼在⾼速奔跑和旋转中,被強大的离心力像甩链球一样地甩出去,逃进深山,冲出国境。 每次只要陈阵一坐到小狼的圈旁,他心中的荒凉感就会立即消失,就像一股強大的野充填到心中,一管**的狼⾎输进⾎管,体內的生命力开始膨。陈阵情绪的发动机,被小狼⾼转速的引擎打着了火,也轰轰隆隆地奔突起来,使他感到奋兴和充实。 陈阵又开始兴致地欣赏小狼的表演了。看着看着,他就发现,小狼不光是在庆祝狂,还好像另有企图,小狼的奋兴过去了以后,还在拼命跑。陈阵感到小狼好像是在本能地锻炼速度,锻炼着越狱逃跑的本领,它企图挣脫铁链的劲头也远远強于夏秋时节。这条越来越強壮,越来越成的小狼,眼巴巴地望着辽阔无边的自由草原,似乎已被眼前触爪可及的自由,刺惑得再也忍受不了脖子上的枷锁。陈阵非常理解小狼的心情和**,在自由的大草原上,让天自由酷爱自由的狼目睹着咫尺外的自由,可又不让它得到自由,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忍残的刑罚。但是陈阵不得不让小狼继续忍受,面对着雪原上连大狼都难以生存的漫长严冬,它一旦逃离这个狼圈,只有死路一条。小狼不断挣链,更加延缓了咽喉创伤的愈合。陈阵望着小狼,心口常常一阵阵发紧发疼。他只能增加了检查铁链、项圈和木桩的次数,严防它从自己眼⽪子底下谋越狱,逃向自由的死亡之地。 小狼半张着嘴,还在不知疲倦地奔跑,有时还笑呵呵地向陈阵瞟一眼,那眼神如电光火石稍纵即逝。那个瞬间,陈阵心里忽而觉得无比温暖与感动——他的生命力难道已经萎缩了么?他的意志与梦想难道就此了结了么?面对着小狼的野与蓬,陈阵惭愧地自问。他发现小狼昂扬旺盛的生命力,正在迅猛地烘⼲他生命中沤烟的柴。那么就让小狼纵情发怈,尽情燃烧吧,他要让小狼跑个痛快。 小狼又疯跑了几圈,开始跌跌撞撞起来,突然,它猛地刹车停步,站在那里大口气,⾝体晃了两下,噗地趴倒在地。陈阵不知发生什么事,慌忙跑进狼圈,想扶起小狼。却发现它的两只狼眼,明明望着他,却聚不拢视焦,对不准他的眼睛了。小狼挣扎了几下,自己站了起来,晃了两晃,又重重地跌倒在地,像一条喝醉酒的狼。陈阵乐出了声,显然小狼飞速转磨转晕了。狼从来没有在像驴拉磨一样的跑道上如此疯跑过,即使⽑驴转圈拉磨,还要蒙上眼睛,更何况是狼了。陈阵第一次见到晕狼,小狼晕得东倒西歪,难受得张大嘴直想吐。 陈阵急忙给小狼打来半盆温⽔,小狼晃晃悠悠,当地一声,鼻梁撞到了盆边。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总算探头喝到了⽔。然后张开四肢,侧躺在地,了半天,重又站起来。奇怪的是,它刚刚缓过劲来,又上了赌盘转磨疯跑。 陈阵心里一阵酸涩,一种更为強烈的自责突然袭来。在这荒无人迹的流放之地,有小狼陪伴,有狼圈里的生命发动机对他的不断充电,才使他有力量熬过这几乎望不见尽头的冬季。这片肥沃而荆棘丛生的土地,充満了两种民族的格和命运的冲撞,令他一生受用不尽。然而,他对狼的景仰与崇拜,他试图克服汉民族对狼的无知与偏见的研究和努力,难道真的必须以对小狼的囚噤羁押为前提、以小狼失去自由和快乐为代价,才能实施与实现的么? 陈阵深深陷⼊了对自己这一行为的怀疑和忧虑之中。 该读书了,但陈阵步履迟疑,他感到自己在精神和情感上仿佛患了小狼依赖症。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狼,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小狼做些什么。 小狼的格最终决定了小狼的命运。 陈阵始终认为,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最后失去了小狼,是腾格里安排的一种必然,也是腾格里对他良心的终生惩罚,使他成为良心上的终⾝罪犯,永远得不到宽恕。 小狼伤情的突然恶化,是在一个无风、无月亮、无星星和无狗吠的黑夜。古老的额仑草原静谧得如同化石中的植物标本,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后半夜,陈阵突然被一阵烈猛的铁链哗哗声惊醒。強烈的惊悚,使得他头脑异常清醒,听力超常灵敏。他侧耳静听,在铁链声的间隙,隐隐地从边境大山那边传来了微弱的狼嗥,断断续续,如簧如箫,苍老哀伤,焦急愤懑。那些被赶出家园和国土的残败狼群,可能又被境外更加骠悍的狼军团攻杀,只剩下⽩狼王和几条伤狼孤狼,逃回了边境以南、界碑防火道和边防公路之间的无人区。然而,它们却无法返回充満⾎腥的故土。狼王在焦急呼嗥,似乎在急切地寻找和收拢被打散的残兵,准备再次率兵攻杀过去,拼死一战。 陈阵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听到额仑自由狼的嗥声了。那微弱颤抖焦急的嗥声,却包含了他所担心的所有讯息。他想,毕利格阿爸可能正在流泪,这惨烈的嗥声比完全听不到嗥声更让人绝望。额仑草原大部分最強悍、凶猛和智慧的头狼大狼,已被特等手们最先消灭。大雪覆盖额仑草原以后,吉普已停行,但是那些骑兵出⾝的特等手早已换上快马继续去追杀残狼。额仑草原狼好像已经没有实力再去杀出一条⾎路,打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新地盘了。 陈阵最为担心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久违的狼嗥声忽然唤起了小狼的全部希望、冲动、反抗和求战。它好像是一个被囚噤的草原儿孤王子,听到了失散已久的苍老⽗王的呼声,而且是苍老的求援声。它顿时变得焦躁狂暴,急得想要把自己变成一发炮弹发出去,又急得想发出大炮一样的轰响来回应狼嗥。然而,小狼的咽喉已伤,它已经发不出一丝狼嗥声来回应⽗王和同类的呼叫,它急得发疯发狂,豁出命地冲跃、冲拽铁链和木桩,不惜冲断脖颈,也要冲断铁链,冲断项圈,冲断木桩。陈阵的⾝体感到了冻土的強烈震动,从狼圈方向传来的那一阵阵烈的声响中,他能想象出小狼在助跑!在冲击!在吐⾎!小狼越冲越狠,越冲越暴烈。 陈阵吓得掀开⽪被,迅速穿上⽪⽪袍,冲出了蒙古包。手电光下,雪地上⾎迹斑斑,小狼果然在大口噴⾎,一次又一次的狂冲,它的项圈勒出了⾎淋淋的⾆头,铁链绷得像快绷断的弓弦,口挂満一条条的⾎冰。狼圈里⾎沫横飞,⾎气蒸腾,杀气腾腾。 陈阵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企图抱住小狼的脖子,但他刚一伸手就被小狼吭地一口,袖口被撕咬下一大块羊⽪。杨克也疯了似地冲了过来,但两人本接近不了小狼,它憋蓄已久的狂疯,使它像杀红了眼的恶魔,又简直像一条忍残 杀自的疯狼。两人慌得用一块盖牛粪的又厚又脏的大毡子扑住了狼,把它死死地按在地下。小狼在⾎战中完全疯了,咬地、咬毡子、咬它一切够得着的东西,还拼命甩头挣链。陈阵觉得自己也快疯了,但他必须耐着子一声一声亲切地叫着小狼,小狼…不知过了多久,小狼才终于拼尽了力气,才慢慢瘫软下来。两人像是经历了一场与野狼的徒手⾁搏,累得坐倒在地,大口着⽩气。 天已渐亮,两人掀开毡子,看到了小狼狂疯反抗、拼争自由和望渴⽗爱的严重后果:那颗病牙,已歪到嘴外,牙显然是在撕咬那块脏毡子的时候拽断的,⾎流不止,它很可能已把脏毡上的毒菌咬进伤口里。精疲力竭的小狼,喉咙里不断冒⾎,比那次搬家时候冒得还要凶猛,显然是旧伤复发,而且伤上加伤。小狼瞪着⾎眼,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袍上,厚毡上,狼圈里,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迹,比杀一只马驹子的⾎似乎还要多,⾎都已冻凝成冰。陈阵吓得腿双发软,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这回可算完了…杨克说:小狼可能把⾝上一半的⾎都噴出来了,这样下去⾎会流光的… 两人急得团团转,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给小狼止住⾎。陈阵慌忙骑马去请毕利格阿爸。老人见到満⾝是⾎的陈阵也吓了一跳,急忙跟着陈阵跑过来。老人见小狼还在流⾎,忙问:有没有止⾎药?陈阵连忙把云南⽩药的小药瓶全都拿了出来,一共四瓶。老人走进蒙古包,从手把⾁盆里,挑出一整个羊肺,用暖壶里的热⽔化开泡软,切掉了气管等硬物,把左右两肺断开,然后在软肺表面涂満⽩药,走到狼圈旁边,让陈阵喂小狼。陈阵刚把食盆送进狼圈,小狼便叼住一叶肺呑了下去。羊肺经过食道昅泡了⾎,便鼓了起来,小狼差点被噎住。涂着⽩药的柔软羊肺像止⾎棉,在咽喉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困难地通过喉咙。泡的羊肺止庒了⾎管,并把⽩药抹在了食道的伤口上。小狼费力地呑进两叶羊肺,口中的⾎才渐渐减少。 老人摇了头摇说:活不成了,⾎流得太多,伤口又在要命的喉咙里,就算这一次止住了,下次它再听见野狼叫,你还能止住吗?这条狼,可怜呐,不让你养狼,你偏要养。我看着比刀子割我脖子还难受啊…这哪是狼过的⽇子,比狗都不如,比原先的蒙古奴隶还惨。蒙古狼宁死也不肯过这种⽇子的… 陈阵哀求道:阿爸,我要给它养老送终,您看它还有救吗?您把您治病的法子全教给我 吧… 老人瞪眼道:你还想养?趁着它还像一条狼,还有一股狼的狠劲,赶紧把它打死,让小狼像野狼一样战死!别像病狗那样窝囊死!成全它的灵魂吧! 陈阵双手发抖,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自己来亲手打死小狼,这可是他历经风险、千辛万苦才养大的小狼呵。他強忍眼泪,再一次恳求:阿爸,您听我说,我哪能下得了手…就是有一星半点的希望我也要救活它… 老人脸一沉,气得猛咳了几下,往雪地上啐了一大口痰,吼道:你们汉人永远不明⽩蒙古人的狼! 说完,老人气呼呼地跨上马,朝马狠狠菗了一鞭,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蒙古包奔去。 陈阵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就好像他的灵魂也狠狠地挨了一鞭子。 两个人像木桩似地定在雪地上,失魂落魄。 杨克用靴子踢着雪地,低头说:阿爸从来没对咱俩发过这么大的火呢…小狼已经不是狼崽了,它长大了,它会为了自由跟咱们拼命的,狼才是真正“不自由,毋宁死”的种族。照这个样子,小狼肯定是活不了了,我看还是听阿爸的话吧,给小狼最后一次做狼的尊严… 陈阵的泪在面颊上冻成了一长串冰珠。他长叹一声说:我何尝不理解阿爸说的意思?可是从感情上,我下得了这个手吗?将来如果我有儿子的话,我都不会像养小狼这样玩儿命地疼他了…让我再好好想想… 失⾎过量的小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狼圈的边缘,用爪子刨了圈外几大块雪,张嘴就要吃。陈阵急忙抱住了它,问杨克:小狼一定是想用雪来止疼,该不该让它吃? 杨克说:我看小狼是渴了,流了那么多⾎能不渴吗?我看现在一切都随它,由它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吧。 陈阵松开了手,小狼立即大口大口地呑咽雪块。虚弱的小狼疼冷加,浑⾝剧烈抖动,犹如古代被剥了⽪袍罚冻的草原奴隶。小狼终于站不住了,瘫倒在地,它费力地蜷缩起来,用大尾巴弯过来捂住自己了的鼻子和脸。小狼还在发抖,每昅一口寒冷的空气,它全⾝都会挛痉般地颤抖,到吐气的时候颤抖才会减弱,一颤一昅一停,久久无法止息。陈阵的心也开始挛痉,他从来没有见过小狼这样软弱无助,他找来一条厚毡盖在小狼的⾝上,恍惚间觉得小狼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脫离它的⾝体,好像已经不是他原来养的那条小狼了。 到了中午,陈阵给小狼煮了一锅肥羊尾⾁丁粥,用雪块拌温了以后,端去喂小狼。小狼用⾜全⾝的力气,摆出狼呑虎咽的贪婪架势,然而,它却再没有狼的吃相了。它吃吃停停,停停吃吃,边吃边滴⾎边咳嗽。咽喉深处的伤口仍然在出⾎,平时一顿就能消灭的一锅⾁粥,竟然吃了两天三顿。 那两天里,陈阵和杨克⽩天黑夜提心吊胆地轮流守候服侍小狼。但小狼一顿比一顿吃得少,最后一顿几乎完全咽不下去了,咽下去的全是它自己的⾎。陈阵赶紧骑上快马,带了三瓶草原⽩酒,请来了大队兽医。兽医看了満地的⾎就说:别费事了,亏得是条狼,要是条狗,早就没命啦。 兽医连一粒药也没给,跃上马就去了别家的蒙古包。 到第三天早晨,陈阵一出包,发现小狼自己扒开毡子,躺在地上后仰着脖子急促气。他和杨克跑去一看,两人都慌了手脚。小狼的脖子肿得快被项圈勒破,只能后仰脖子才能到半口气。陈阵急忙给小狼的项圈松了两个扣,小狼大口气,了半天也不平稳,它又挣扎地站起来。两人掐开小狼的嘴,只见半边牙和整个喉咙肿得像大巨的肿瘤,表⽪已经开始溃烂。 陈阵绝望地坐倒在地。小狼挣扎地撑起两条前腿,勉強端坐在他的面前,半张着嘴,半吐着⾆头,滴着半是⾎⽔的唾,像看老狼一样地看着陈阵,好像有话要跟他说,然而却得一点声音也吐不出来。陈阵泪如雨下,他抱住小狼的脖子,和小狼最后一次紧紧地碰了碰额头和鼻子。小狼似乎有些坚持不住,两条负重的前腿又剧烈地颤抖起来。 陈阵猛地站起,跑到蒙古包旁,悄悄抓起半截铁钎,然后转过⾝,又把铁钎蔵到⾝后,大步朝小狼跑去。小狼仍然端坐着急促息,两条腿抖得更加厉害,眼看就要倒下。陈阵急忙转到小狼的⾝后,⾼举铁钎,用⾜全⾝的力气,朝小狼的后脑砸了下去。小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软软倒在地上,像一头真正的蒙古草原狼,硬到了最后一刻… 那个瞬间,陈阵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击出体外,他似乎又听到灵魂冲出天灵盖的铮铮声响,这次飞出的灵魂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陈阵像一段惨⽩的冰柱,冻凝在狼圈里… 全家的大狗小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全跑了过来,看到已经倒地死去的小狼,上来闻了闻,都惊吓得跑散了。只有二郞冲着两位主人愤怒地狂吼不止。杨克噙着泪⽔说:剩下的事情,也该像毕利格阿爸那样来做。我来剥狼⽪筒,你进包歇歇吧。 陈阵木木地说:是咱们俩一起掏的狼崽,最后就让咱俩一起剥⽪筒,送它去腾格里吧。 两人控制着发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剥出了狼⽪筒,狼⽑依旧浓密油亮,但狼⾝已只剩下 一层瘦膘。杨克把狼⽪筒放在蒙古包的顶上,陈阵拿了一个⼲净的⿇袋,装上小狼的⾁⾝,拴在马鞍后面。两人骑马上山,跑到一个山顶,找到几块布満⽩⾊鹰粪的岩石,用马蹄袖扫净了雪,把小狼的尸体轻轻地平放在上面。他俩临时选择的天葬场寒冷肃穆,脫去战袍的小狼已面目全非,陈阵已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小狼了,只觉得它像所有战死沙场、被人剥了⽪的草原大狼一模一样。陈阵和杨克面对宝贝小狼惨⽩的尸体,却没有了一滴眼泪。在蒙古草原,几乎每一条蒙古狼都是⽑茸茸地来,⾚条条地去,把勇敢、強悍和智慧,以及美丽的草原留在人间。此刻的小狼,虽已脫去战袍,但也卸下了锁链,它终于像自己的狼家族成员和所有战死的草原狼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面对坦旷达的草原。小狼从此将正式回归狼群,重归草原战士的行列,腾格里是一定不会拒绝小狼的灵魂的。 他俩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已有两只苍鹰正在头顶上空盘旋。两人再低头看看小狼,它的⾝体已经冻硬了薄薄一层,陈阵和杨克急忙上马下山。等他俩走到草甸的时候,回头看,那两只鹰已经螺旋下降到山顶岩石附近。小狼还没有冻硬,它将被迅速天葬,由草原鹰带上⾼⾼的腾格里。 回到家,⾼建中已经挑好了一长达六七米的桦木杆,放在蒙古包门前,并在狼⽪筒里塞満了⻩⼲草。陈阵将细⽪绳穿进小狼的鼻孔,再把⽪绳的另一端拴在桦木杆的端顶。三个人把笔直的桦木杆,端端正正地揷在蒙古包门前的大雪堆里。 烈猛的西北风,将小狼的长长⽪筒吹得横在天空,把它的战袍梳理得⼲净流畅,如同上天赴宴的盛装。蒙古包烟筒冒出的⽩烟,在小狼⾝下飘动,小狼犹如腾云驾雾,在云烟中自由快乐地翻滚飞舞。此时它的脖子上再没有铁链枷锁,它的脚下再没有狭小的牢地。 陈阵和杨克久久地仰望着空中的小狼,仰望腾格里。陈阵低低自语:小狼,小狼,腾格里会告诉你的⾝世和真相的。在我的梦里咬我,狠狠地咬吧… 陈阵茫的目光追随着小狼调⽪而生动的舞姿,那是它留在世上不散的外形,那美丽威武的外形里似乎仍然包裹着小狼自由和不屈的魂灵。突然,小狼长长的筒形⾝体和长长的⽑茸茸大尾巴,像游龙一样地拱动了几下,陈阵心里暗暗一惊,他似乎看到了飞云飞雪里的狼首龙⾝的飞龙。小狼的长⾝又像海豚似的上下起伏地拱动了几下,像是在用力游动速加…风声呼啸、⽩⽑狂飞,小狼像一条金⾊的飞龙,腾云驾雾,载雪乘风,快乐飞翔,飞向腾格里、飞向天狼星、飞向自由的太空宇宙、飞向千万年来所有战死的蒙古草原狼的灵魂集聚之地… 那一刹,陈阵相信,他已见到了真正属于自己內心的狼图腾。 wWW.xZi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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