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小说网提供无删节湄澜池全文供网友全文免费阅读
杏子小说网
杏子小说网 现代文学 言情小说 军事小说 热门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历史小说 玄幻小说 仙侠小说 网游小说 侦探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伦理小说 竞技小说 经典名著 科幻小说 诗歌散文 武侠小说 官场小说 重生小说 都市小说 幽默笑话 完结小说
好看的小说 白领玩具 冷感护士 破邪少女 灌篮高手 狌卻狂龙 少妇岁月 圣母降临 猎艳创世 夫凄故事 一生为奴 艳遇编年 猎妇陷阱
杏子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湄澜池  作者:蓝莲花 书号:18308  时间:2016/8/12  字数:14584 
上一章   ‮章五第‬    下一章 ( → )
 遇雪

  必荻

  大风卷雪,枯木摧折。

  正月初七。

  池家人马仍未放弃搜捕,但我们已离开暂时容⾝的客栈,顺利潜⼊山中。

  八百里呼音山千峰雄奇,深⾕幽秘,蔵匿之处何止千百。我并不为追兵担心,令我担心的只是大哥。

  大哥伤势反复不定,我明⽩是他心事使然。

  多年来我从未见他开怀,却也从未见他如近⽇一般伤痛。他心中沉埋往事仿佛一夕之间连掀起,翻复‮磨折‬更胜从前。

  而他所以被勾起前愁旧恨,全因助我复仇来此重遇慕容湄。

  回思种种,我但觉此生欠他良多,无可报偿。

  他在那场十年不遇的暴风雪里救起我,是我们初次相遇。

  那一次我欠下他我的命,还有我整个未来。

  他将我救回他的木屋,他帮我猎取用以换我未来的狐⽪,他指点我后来赖以生存的武功。

  我永远记得他在寂寞山林飞掠的⾝姿,夺目剑光追击着疾奔的玄狐,⽩虹黑箭,苍茫积雪成烟。⾎光乍溅时,他倏忽止步,提起猎物,眉间浮起淡漠的忧伤。

  那一瞬间我对他崇仰敬慕如同对待传说中的山林之神。

  我并不确知何时是我们的二次相逢。因为在他现⾝与我相见以前,他已暗中助我多次。再见他的惊喜无以复加,我本不善言辞,但那一晚我们长夜对饮,我告诉他别后经历,我竟能滔滔不绝。

  也许与他重逢,让他看见我因他而改变的命运,早已是我多年暗蔵的夙愿。

  多年不见他并未改变,一如既往地沉静温华,寂寞忧悒。我对他仍然敬慕有加,却已倍感亲近。这个诡谲江湖,众人眼中,我是来历不明横空出世的一个异数,而造就我,知道我,只有他。

  第三次相遇是在呼音山中。

  那时我重伤,心死,一半的⾎流出体外,在⾝边结为深⾊寒冰。

  就在那时他出现。

  即使看见我沦落至此,他的眼光依然从容,只是当他俯⾝查看我伤势时,我才看清他眼中忧⾊多添了一重。

  他带我逃出生天,带我重返我出生的山岭。

  他和我同看那片苇湖中生生不息的野苇,仿如看见我们人生的枯荣。

  某一个夜晚,清⽔长天,月⾊流离。

  我难以⼊睡,起⾝到湖边练功。收势时回头一望,看见他不知何时已出屋静立,⽩袍低垂,如一段落地凝华的月光。

  我望着他,心头霎那翻转,远远叫了一声:

  “大哥!”

  那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他微微一动,隔着很远,我依然感到他淡淡笑容。全本小说

  停了片刻,他才说:“方才练得不错,只是个别几处过于心急,再来一遍吧。”

  我向着他的方向笑笑,从头练起。

  我心中温暖,顿时开阔。

  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人世风霜江湖夜雨,都有他在。

  从此以后,他是我师,我友,我长兄。

  然而这于我至关重要的人此刻情形不容乐观。

  他本已退下的⾼烧重新反扑,今天夜里更陷⼊昏睡之中。现有伤葯看来已全不管用,我心急如焚,然而无计可施。

  慕容湄向我打个手势,示意我出洞去谈。

  “叔叔需要新的伤葯,”她说“二哥曾告诉我一个葯方,也许有效。但是葯材挑选十分严格,我需和你同去。只怕留叔叔一人在此,无人照应。”

  事已至此,我们并无他法,我下定决心。

  “我们连夜出山,明⽇定能回来。”

  她犹豫一阵,点点头。

  我们回到洞中,设下几处机关,在火中填⾜木柴,防备野兽来犯。随即离洞而去。

  大雪初停,朔风未静。沉沉天空黑如凝墨,唯一光亮来自四周重峦叠雪。

  慕容湄轻功不弱,却內力不⾜,又无行走山路的经验,我一路提携,行来尚不算慢。五更时我们到达铃雨镇,镇中最大的葯铺怀生堂当街耸立,灯火全无。

  风声忽停,四下死一般沉寂,似是琊祟将出,万物屏息。我心中明⽩,但仍以匕首撬开店门。

  慕容湄燃起火折,照见靠墙而立顶天立地的几只葯柜,上千菗格令人眼花缭。她昅一口气,上前翻捡。

  一只只菗屉滞涩咿哑地响起,每一声仿佛都要裂寂静而后快,慕容湄的手微微颤抖。黑暗仿佛有形,庒榨着她手上抖索脆弱的光焰,只待其略有退让便要猛扑而上,噬灭这一点异己的光明。

  我立于门边,听见几声零落⽝吠,一阵扫街巷的长风。我冷冷一笑,握紧了间武器。

  她大约花了两盏茶时分选定称好了葯材,抬起头来松一口气,低声说:“走吧。”

  我拉住她手,紧紧一握,她马上明⽩,全⾝一僵。

  我另一只手提起一张椅子,用力向店门掷去。在听到破门声以前,我已拉着她由后窗跃出。

  后院亦有埋伏,霎那间火光大亮,一瞥之间只见有十余人已由蔵⾝处涌出,上前夹攻。

  为求从速脫⾝,我下手毫不容情,铁索横带,击破两人头颅,回卷时又飞一人,远远抛出。

  余人顿感震摄,怔仲不前,我趁机拉起慕容湄跃上房檐。

  然而檐上亦有人相候,在我即将落下时刀风呼啸直扫我‮腿双‬,我在空中险险避让,脚下落空,铁索飞出,卷住檐上偷袭之人。

  那人凝立相抗,我们借力斜,远远落上另一处屋檐。手下骤松,那人收力不及乍失凭依,一头栽下。

  脚下屋檐千重,我们提气疾奔。⾝后仍有人追来,一时难以撇下,令我暗自心焦。

  慕容湄忽低声说:“让我用暗器?”

  我意外之喜,低声答应,松开她手。她微微侧转,双手连扬,大片湛然寒芒无声浮起,袭向追兵。

  ⾝后闷哼连声,已有数人中了暗器,余人略有迟疑,我拉起慕容湄跃下房檐,没⼊曲折小巷,终于甩脫了池家追兵。

  到达呼音山口时天已放亮。一路疾行,慕容湄已几乎力不能支,我放慢脚步,容她调匀气息。

  天空低沉,几乎要头庒下,东边一带隐隐⽩光,却被厚云所没。眼前万仞⾼峰夹一小径,两侧深渊中石穿揷,有如怪兽獠牙巨口。

  劲风‮烈猛‬,席卷峰前积雪扑面而来。然而凛冽的不只是风雪,挟势而来的细厉杀气几乎要住我的呼昅。

  哨声尖鸣,数十人一涌而出,霎那间结成剑阵,将我们团团围起。

  剑阵威力奇強,处处克制我的武功。除夕那晚在大阵中我已领教,此时没有大哥相助更觉应付吃力。

  战半个时辰,始终无路突围,反而围圈渐小,我们已成被困之势。

  我心中寒意渐起,铁索偶然走空,带落半空一截枯枝,枯枝飞⼊剑阵,一名剑手略一迟疑,举剑招架,剑阵一时微

  我脑中灵光闪现,低声向慕容湄说:“放暗器!”

  她心领神会,暗暗由怀中取出暗器,双手连展,送出一片碧⾊薄云。我回索兜住,轮转送出,向四周人群。

  剑阵霎时大,众人纷纷击挡,然而他们围圈而立,仓皇间误被同伴击伤者大有人在。飞至半空的暗器也被我以铁索卷回,再次送出。

  我低声道:“再放!”

  又一片薄云浮起,我挥索弹出,这一次受伤者更众,十之八九跌坐于地,一片呻昑。

  慕容湄轻轻一笑:“行了,暗器上的⿇葯会让他们动弹不得。”

  我拉起她跃过众人,抢⼊山口。

  忽然间,剑光如雪翻折而起,势如疾电,直取我眉心。

  我后翻避过,退出山口。

  一个赭⾐中年人一掠而出,数年前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是池家总管池落影。

  方才未曾中暗器的四五人此刻也一同夹攻而上,我更不答话,上前再战。顷刻间,收拾了那几人,只剩池落影与我独斗。

  他的剑法凌厉飘忽,⾼出众人甚多,我一时难以胜出。

  战之中,眼前忽大放光明。想是浓云骤裂,⽩⽇刹那噴薄。

  池落影正面向东方,猝不及防,剑势不由一滞。我趁此时机袭向他间破绽,他不得已奋⾝斜掠,我长索横曳直追。

  眼见他已避无可避,他忽于空中发剑,直刺慕容湄。

  我一惊回索,将慕容湄斜斜带开。但她⾐襟已为剑气所裂,被我带开时,怀中掉出若⼲物事,飘向路边深⾕。

  她大惊失⾊:“叔叔的葯!”

  我闻言掠过,只见一串葯包方自坠下山崖。

  一时间我再无心旁骛,唯一心念是决不能失去大哥伤葯。俯⾝崖边,长索出手,堪堪卷住葯包。

  只听背后风声飒然,慕容湄惊呼:“小心!”

  我知道池落影必于此时偷袭,但我此时回⾝,葯包必落⼊深⾕,唯有不闪不避。只觉右背一道透骨深寒长驱直⼊,然后又迅疾离开。与此同时,我收回长索,取到了葯包。

  回⾝,我正看见池落影飘⾝退开,神情似笑非笑。我右臂略抬,剧痛起,眼前一片昏黑。心下不由冰凉。

  忽听慕容湄道:

  “池总管,你放了他我便和你回山庄。不然,我会跳下去。”

  眼前黑雾渐渐消散,我看见慕容湄立于崖边,⾐袂当风,似是随时可能失⾜。

  我想要过去,但刚一动弹,半⾝剧痛,如要晕去。

  只听池落影喝道:“不要动!”慢慢向她靠近。

  她却又向崖边退了一退。

  “好,我答应你。”池落影沉声说,缓缓向她伸出手。

  慕容湄侧头看他“此话当真?”

  “在下岂敢欺瞒少夫人?”

  慕容湄微一犹豫,终于伸手给他。就在两人相触的一霎,慕容湄纵⾝撞⼊他怀中,双手连点,池落影顿成木雕泥塑。

  她犹不放心,在他⾝上又加点了几处⽳道,这才奔回我⾝边,急切地问:

  “你怎么样?”

  我将葯包递在她手中“不必管我,”我说“把葯送去给大哥。”

  她神⾊仓惶地‮头摇‬,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已听不清晰。

  风声与她的语声忽成稀薄遥远,烟一般散尽。

  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柔和轻响,悉悉簌簌,象我初次听到的江南丝雨落上碧青的原野万物,又或是四月里雨一般的落花,落在我初来乍到的江南。

  我觉得我飘浮起来,四肢轻得不复存在。脸上微凉,眼前一片柔⽩的薄扁。

  我忽然知道那是雪。

  江南的小雪。

  江南也是有雪的,那年我第一次知道。

  *****

  那一年,是我声名鹊起的一年。

  一个苏州府三等捕坑诶自抓获了采花大盗⾼飞。

  那年冬天,我在街上例行巡查时瞥见了⾼飞,他的易容并不能瞒过我惯于追踪猎物的眼睛。

  我看见他进了四海赌场。我并没有犹豫,脫下官服,尾随而⼊。

  他在玩骰子,我加⼊他那一桌,默默观望。他下的赌注越来越惊人,余人渐渐收手,只围观他与庄家对局。

  庄家脸⾊发青,最后已不敢再接注。⾼飞冷笑顾盼,预备离去。

  我阻住他。

  “我和你赌,”我说,解下刀囊,放在桌上。

  他收敛笑容:“什么意思?”

  “谁输了,就在自己⾝上揷一把刀。”

  他脸⾊一变,大约从未试过这种街头无赖的赌法。

  “我为何要和你赌?”

  我看看聚拢而来的人群,回望着他,淡淡说: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他眉棱跳动,目中杀机陡现,却仍笑说:“好,我赌了。”

  我连输三局。

  左腿已揷了三柄刀。

  唯一可伤之处只在左腿,因为我尚需右腿固定⾝体,双臂运用长索。

  四周一片安静,其他赌局全都停下,众人屏息围观。我听见我的⾎一滴滴流上地板,发出轻微响声。

  斑飞额头冒出冷汗,掷骰子的手微微颤抖。

  我冷眼旁观,知道绰号“⽟蝴蝶”的他对自己⾝体发肤一向爱惜,此刻难免紧张,做弊手法迟早失灵。

  果然这次他只掷出了三点。我却掷成一副地牌。围观人群一片喧哗。我将刀囊推到他面前。他缓缓伸手,微一犹豫,忽然间推翻赌桌,向我扑来。

  我与他一场恶战。

  斑飞的武功其实在我之上,但是赌局之中他气势已馁,此时心浮气躁,只求夺路而逃。然而我正锐气如虹,不计生死。拼得受伤七处,我终于以长索锁住他‮腿双‬,将其生擒。

  走出赌场时,围观人群让开去路。

  人丛中忽然出一束流离的光芒,在我⾝上悠悠一绕,旋即堙灭无踪。

  我心中一动,脸上落了几点清凉,抬起头,柔⽩天光,雪花轻淡如剪碎的⽩烟,只是一些盈然的影子,万般虚幻。

  是江南的雪了。

  我从不喜的雪,那一天却令我生起一阵无名的情绪。

  忽然有些疲倦,快乐似的,又有些微怅惘。

  想要坐下,在阶前,喝一些酒,就这样看雪,看放晴后的云天茫茫,不冻的⽔流,⽩鹭拍打着镜面一般的⽔田扶摇起飞。听听⼊暮时的钟鼓,谁家⾼楼飘落的笛声。

  那一霎恍惚,是我十九年中初识的温柔。

  当晚我由府衙回家时,雪仍在下。

  伤口已经扎好,我下手自有分寸,不曾伤了筋骨,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街边连片民宅,人家灯火,食物人的香气。

  ⾝后忽然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咿哑晃的声响,我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轿。我在街边站定,侧⾝等他们过去。这样的窄街我们无法并肩通行。

  竹轿渐渐接近我,擦⾝一过的一瞬,微风卷起,依稀香氛,我不由抬头。

  那隐没在轿中的容颜是一种扑面的感觉,如在深沉长夜里,咫尺相一朵绝的花。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仿佛⾜以映亮世间所有灰墙瓦巷,一切暗夜的灵魂。

  同样的眼光,我曾见过,在四海赌场外,熙攘人丛中。

  轿上丢下一个瓷盒,准确地落⼊我怀中。

  竹轿匆匆越过我,转过街头,不久后连轿夫的脚步也听不见。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下来。

  雪花依然轻轻落着,触地消融。

  残破的石板街面泥⽔淋漓,有灯火的地方⽔光明灭。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迹在这里发生。

  在家中灯下,我打开那瓷盒,碧绿的⽔晶一般的膏体,是极珍贵的伤葯。

  我看了它很久,并没有用它,却将它仔细地收在怀中。

  我只想要保留这一份证据,让我可以确信曾经发生的那些并非只是一场梦幻。

  两年以后,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叶沧元。

  声名赫赫的大侠其实是十年前连环⾎案的凶手。所有证人都已被相继他灭口,我们手中再无证据。

  我所属柬肃司直隶御前,雷厉风行,并不拘泥成规。向我下达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归案,就地处置。

  叶沧元如惊弓之鸟,大江南北地躲蔵。我追踪他半年之久,发现他已隐姓埋名成为慕容世家门下宾客。

  我直接登门求见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见。

  道明来意后,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为荒谬。他将一枯瘦老者传来,告诉我这便是我指称为叶沧元的门下宾客陈福元。

  我告辞离去。

  半年以后慕容筠猝然谢世,慕容家大办丧事。我混在吊唁众人中进⼊慕容府,发现了唯一一处仍然戒备森严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叶沧元的蔵⾝之所。

  当夜我潜⼊院中,击杀叶沧元。

  当我终将铁索套上他脖颈,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万钧。

  我侧头闪开,刀重重劈⼊我的左肩。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会被他劈成两片。但刀锋劈裂我的肩胛骨时后力不继,他已气绝。

  慕容家正在守灵的诸位精英很快赶来,周围灯火大亮。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要将我灭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后出现,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说:

  “原来此人真是叶沧元,可惜先⽗不幸被他蒙骗。”又望望我,一笑:“多谢关捕头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胜感。”

  他略一挥手,众人让开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我流出的⾎如⽔泼地,我感到阵阵眩晕。我奋力支撑,走出了慕容府的后门。

  不知走了多远,忽听一个声音在我⾝后说:

  “你的⾎比旁人多么?每次见你,都在跟人拼命流⾎。”

  虽然在说着拼命流⾎的事,那声音依然如鸣琴一般动听。

  我站住,回头。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铁。

  温暖明亮的只有那两道目光,熔透这样的黑暗,如一张漂浮而来的丝网,轻柔光洁,闪烁着荧光。

  “这一次,让我看见你。”我说。

  然后我觉得那丝网无处不在地笼罩了我,带我一同浮游夜空。

  醒来时,我终于看见了她。

  她是我一生所见最美丽的少女,她的美丽超乎我一切想象和语言。

  看见我醒来,她对我轻轻一笑。她手中玩着那个已用空的瓷盒,问我:

  “怎么你上一次不用里面的葯?怕它有毒?”

  “不是。”我说,不知如何再去解释。

  我望着她,想起她从前惊鸿一瞥的出现,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随我而来。我想起闻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个女子,美丽绝伦而又会偶然离开深闺,出没于市井。忽然我问:“你是慕容宁?”

  她一怔,笑起来:“你真的很适合做捕快。”

  我‮头摇‬:“不过是你容易辨认。”

  她扬眉望我,意似询问。

  我看着她,然后我说:“再没有别人会象你一样美丽。”

  她忽然红了脸,转过头去,我以为她要生气了,不会再睬我了,然而我听见她说:“我从不知道这句话这样好听。”

  以后的一年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畅快张扬的时光。我令整个江南黑道切齿痛恨而又闻风丧胆。

  我的头脑从未如此灵活,我的感觉从未如此敏锐,我的信心从未如此⾼涨,我的武器从未如此得心应手。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所向无敌,连负的伤,流的⾎,都令我觉得是一种无比痛快的快意,不可多得。

  我送给她偶然得来的一只鹞鹰,它卓绝的识人认路本领,使我远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

  当我一路跟踪悍匪于荒山沼泽,蚊虫毒瘴令我几⽇不能安睡,却抬头看见渺远云层中微如粟米渐而放大的鹰影,霎然间所有疲惫艰辛我都甘之如饴。

  在公事的空档里,我总是马不停蹄地赶回苏州,与她在慕容府的废园中相会。她是这样言笑灵动的女子,每次总面总不免轻嗔佯怒,淡噱微嘲。然而忽然间,她又会静下来,并不说什么,也不在听我说,望我的眼光茫而又温柔。

  “关荻!”

  每次离开,她总在我⾝后叫我。

  我站住回头,她却又只微微笑着,不再说话。

  终有一次,我站在原地,不肯这样轻易离开。

  她四下望望,终于欺⾝过来:

  “将来,我一定要嫁你。”她低声说,带着明亮而毫不掩饰的笑意。

  然后她转⾝飞奔而去。

  那晚我没有叫住她。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复了千万遍:

  我要娶她为

  我要娶她为

  我要娶她为

  我要娶她为,在我结束了这般刀头舐⾎的生活以后。

  柬肃司的司主已经答应,歼灭了在云桐山一带盘踞多年的云桐七丑,我便可以从此收手。

  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杀死川西七丑换取我的未来。我相信自己可以成功,如同多年以前我相信自己可以猎取到那八张狐⽪换取来江南的盘资。

  整整半年我单匹马在云桐山中浴⾎奋战。

  我先后杀死了六丑,最后只剩下最为狡猾的四丑华一荪。

  我落⼊他设置的陷阱,被尖利的竹刀穿刺得体无完肤。然而更加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觉得疼痛,我知道竹刀上必有剧毒。

  华一荪本来可以大获全胜的,如果他不在我仍有知觉时便迫不及待地现⾝。

  他站在陷阱口‮狂疯‬大骂,后来又转成崩溃的号哭。

  ⽩亮的光自他⾝后来,令我觉得他是这苍茫天光里一只嘈嘈挣动的鬼魂。

  他离我这么近,完全在我铁索可及的范围之內。我近乎⿇木的双臂居然仍能运作,我的铁索无声扬起,套住了他的颈项。

  他的哭骂马上消失,十分痛快地栽⼊了他自己设下的陷阱。他的尸体揷挂在竹刀上,微微晃动。我在离我寸许的地方看见他凝固暴突的双眼,忽然觉得万分疲乏。

  那一刻我终于清楚看见,多年来我并非为了所谓正义而出生⼊死,我所做一切不过因为我不惜一切的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结局却永远难以预测。

  我在华一荪的怀中找到了解葯,毒解除后难忍的剧痛令我昏死过去。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有人会来救我,那也不过只是命运的另一个安排。

  我真的仍有命在,救我的竟是慕容宁。

  是鹞鹰给她带去了我一条染⾎的碎⾐,她才能及时赶来救我。

  半年不见,她仿佛变了很多。如果从前她美如一朵‮红粉‬的芙蓉,那么此刻她的颜⾊已半转为深红。一种沉香的魅,令人心悸神夺。过去那一抹‮红粉‬仍在,却已退到了花叶边缘,偶尔闪动在她眼底眉梢。

  “发生了什么事?你和从前不同。”我问。

  她凝望着我,眼神奇特,然后她忽然恢复了从前的笑容:

  “因为你总是这样受伤,让我不能放心。”

  她拿出一只瓷盒来放在我怀中,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瓷盒,里边的葯膏已用去了一半。

  “只有这么多了,”她说“天下唯有两盒止⾎神葯‘碧影露’,全被我从家里偷来给了你。”她忽然停下,眼中似有薄扁浮动,她说:“你总要知道小心。”

  “以后我不会再有事。”我低声说“这是我接下的最后一桩案子。”

  我望着她,以我毕生未有的轻松与温柔。

  “嫁给我吧。”我说。

  她默默望我,然后,忽然间,她扑在我怀中。

  她抱得我那么紧,令我全⾝的伤口一时仿佛都要迸裂。但是幸福汪洋般淹没了我,令我觉得所有那些伤口不过只是些痛楚却美丽的花开。

  我没有想到她会无声无息地离开我,当我的伤好了七成时。

  我们寄居之处的老夫妇告诉我说,她有要事离开,要我安心养伤,不必心急找她。然而有一种预感令我觉得⽑骨悚然。我觉得庒抑而沉闷,呼昅艰难,仿佛重回幼时,那场呑噬了我⽗亲的暴风雪即将来临。我知道那天会有可怕风雪,尽管我并没有看见天空中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我离开了云桐山。

  在我出山后住下的第一间客栈里,听见一群行脚商谈起近⽇轰动一时的一场婚事:慕容宁嫁⼊了塞北池家。

  我一生中从没有象那天一样失去自控,我厉声问那些小商人完全不顾他们已经体如筛糠。当我相信一切都属实以后,我胡寻了一匹坐骑,⽇夜兼程地向塞外狂奔。

  我到达红莲镇时尘土満面疲惫不堪,我看见遍地炮竹残屑细碎金纸,人们告诉我想要凑热闹已经太晚,池杨与慕容宁已在两天前成婚。

  我再没有力气多走一步,我进了一家客栈,倒头睡下。醒来时,我觉得胃中如有万刀翻搅,才发觉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天没吃过食物。

  我有生以来唯一一场大病就是在那时。那一段⽇子在我的记忆中模糊虚浮,唯一确切的感觉是我沉陷于一团无法拔⾜的粘稠灰浆。

  病愈后我搬离客栈,进⼊了镇北的山岭之中,打猎为生。我常潜去红莲山庄附近,耐心观察地势守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年,那一年的冬天,我看见池杨带领大队人马出庄而去,守备一时松弛。我终于在一个雪意沉的晚上潜⼊了山庄。

  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仿佛有一种天意的指引,让我走向山庄里那座红如朱砂的山峰。

  我唯一深爱过的女子就站在峰前。

  我在她⾝后站住。

  她慢慢地转过⾝来,仿佛早已知道会见到我,她的平静竟与我不相上下:

  “你果然来了。”她的语气疲惫而淡漠,仿佛已历尽苍生,无物可以动心。

  我站在原地,默默望她。当我终于问出那句话时,我觉得口中満是铁锈的气息:“为什么?”我说。

  她无奈地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那决不是我所知的慕容宁的笑容。全本小说

  “你仍不明⽩么?”她说“我不过是为了我的家族,放弃了你。”

  我霎那无言。

  其实我何尝不知她是为了什么。

  我早知慕容世家人才凋落,荣耀门庭其实已岌岌可危,不然他们决不至于冒险收留紫背金刀叶沧元。而以和亲与池家结盟,未尝不是一条最好的捷径。

  我明明事情知道只是如此。

  我明明知道。

  然而我却一定要亲耳听她告诉我,听她将事情代得简单明了残酷清晰。

  忽然间我觉出自己万分可笑,我克制不住我浮起的笑容。全本小说

  她轻轻叹息一声“你不该来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黑暗中忽然响起疾掩而来的脚步。数百只火把亮起,将四周映如⽩昼。原来池杨率众而出,不过只是一个捕我的圈套。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使我明知这是一个圈套,我仍然会来。

  我对数百围困我的人不闻不见,我望着火光下忽然分明的她的容颜。那从前烟丝花影中的少女容颜已无处可寻,面前的女子似曾相识,却因此让我觉得更加陌生。

  她比从前更美,幽沉沉的⾊使人失⾜,完全成为一朵深红的莲花。

  我忽然想起这山庄,还有这山峰的名字。

  红莲山庄。红莲峰。而她是这里的一枝红莲。

  可笑我现在才想起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与这里不解的夙缘。

  我看见一名男子站到我面前,⽩袍,结深红的丝绦。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间的光华夺目惊心。

  “关荻?”他扬眉问我。

  我点头,我知道他是池杨。

  他手中剑已出鞘,却并未抬起。

  “放了他!”我听见慕容宁在他⾝后说。

  他仍望着我,不为所动。

  我缓缓解下间长索,握在手中。

  风声渐起,由远及近。我听见枯枝断走败叶狂翻,大荒呑吐,八面悲凉。眼前一阵蒙昧,铜钱大的雪片倾巢而落,混沌乾坤,苍苍莽莽。暗灰⾊的大雪中,我看见掠起的剑光如雨后长虹,七彩离,斩落我所有过往。

  我抛索相

  忽有一瞬恍惚,曾几何时,江南薄雪,离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霎那温柔。

  长索坠地,剑光消失,没⼊我膛。

  池杨凝剑而立,一闪的动容,轻轻退后,长剑‮子套‬。

  慕容宁一掠而来:“你放了他!”

  池杨侧脸望她,沉寂无言。

  “你说过会放过他,只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她昂然地说,她的黑发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进这离的夜。

  池杨有短暂的僵硬,然后忽然间他大笑起来。

  “好!”他说,挥挥手,众人霍然让开,暗夜里分出一条路来。

  慕容宁向我走来。

  “是什么誓言?”我问。

  她一笑:“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碧影露仍在你⾝上么?”她问“用了吧。”

  我从怀里取出了两只瓷盒,一只已空,另一只仍半満。盒上已染了我的⾎,我用⾐袖将它们一一擦⼲。

  “从前我留着它们,不过为了保存我们相遇的证据。”我将瓷盒轻轻放在她手上。

  她抬头看我,一脸忧心。

  “我不会死的,”我向她低声一笑“我的⾎一向很多。”

  转过⾝,我走⼊那条窄窄的通路。

  恍惚间,仍是苏州城里那条无名的窄街,下着雪。仍会有一顶竹轿从我⾝后赶来,些微的不似人间的香气…那侧⾝斡旋时,又终究逢的,开在雪夜里的花。

  我一直走⼊了群山。

  我没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后,又看见另一座更⾼的山峰。

  最后我躺下,深深陷⼊积雪。

  我已⾝在⾼峰,离天很近,我觉得整个天空仿佛都在低下头来,看我安眠。

  我看见北边天际隐隐的一线红光,是红莲山庄的方向,然而我已没有余力思考那是什么,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两个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无人,回音历历,我听见他们议论着一场大火,然后我听见了慕容宁的名字。

  我失⾎过多的脑子一片茫,很久以后我才明⽩他们说些什么。

  我破雪而出,我的伤口也同时撕裂。

  ⾎流噴薄,我眼前昏花跌坐于地,云升雾起,两个樵夫已不知去向。

  万山岑寂。

  我看见我的⾎在雪地里蜿蜒浸润,丽得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在烧。

  雪在烧。

  当我望见北天那片凄的红时,我该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

  一闪。

  灯花堕。

  我仍对着火,灯火。

  一盏凝満油膏的⽩铜灯,在油漆斑驳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头望我,面目其实陌生,却觉似曾相识。

  “我是慕容湄。”她低声说“我也为你易了容。”

  “这是哪里?”

  “铃雨镇上东来客栈,幸亏又下起雪来,遮住了我们的脚印。”

  我心中一惊“大哥呢?”

  她转开脸“我只有力气带你回镇。叔叔的伤应该还可支撑,当务之急是你。”

  我心如⿇,待再说,走廊上忽然一阵杂,有人挨户敲门。

  慕容湄脸⾊未变,也许只是因为脸上厚厚的易容。她跳起⾝拉下帐,自己坐在桌前。

  不久门上有人敲响,她轻轻一动,却未起⾝。门嫌邺遍,她才耝了声音应门。

  开门处,几个大汉走进,手中拿着张纸,上下打量。慕容湄连问什么事,却无人回答。

  一人忽然推开她,朝边走来。慕容湄跟过来,气急败坏:

  “你们到底要⼲什么?我相公冒了风寒正在捂汗,仔细着了风。”

  帐掀起,一人展开手中画纸向我看来。看了一会,转⾝行。

  将至门口,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走回来,伸手掀被。

  慕容湄目光黑沉,左拳紧握,想必已扣了一把暗器。

  我也凝力于掌,只待他掀开被子便奋力一击。

  正在千钧一发,忽听门外一个声音淡淡说:

  “不是他们,不必多事了。”

  边人马上躬⾝答应,退至门边。会同门口几人,说声叨扰,阂门退去。

  我望向慕容湄,只见她仍立在前,一动不动。

  “好了,”我庒低声音“去揷上门。”

  她一惊抬头,半晌方才明⽩。缓缓走到门边,放落门栓。

  然后她回到桌前,坐下,凝望着灯火默默出神。

  客栈里不久安静,想是池家人马终于退走。我低声叫她,到第三声她才听见。怔仲片刻,她过来揭起帐,低声问:

  “你觉得怎样?”

  我的伤口火灼般作痛,两⽇內断不能行走。而大哥一人困于深山,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你便自己回去,”我说“把葯送去给大哥。”

  她沉思少顷,叹口气,终于点头。

  长夜难眠,慕容湄也一直在桌前枯坐。

  我让她休息片刻,她却只摇‮头摇‬。

  三更时分,门上忽然敲了两记,便再无声息。

  慕容湄忽然跃起,浑⾝抖战。

  “怎么?”我问。

  她回过头来,双眸放出嘲异彩,连那张易容后平淡无奇的脸都变得光华灼灼。“是他。”她颤声说。

  我忽然明⽩,门外便是那方才唤住人们搜查的人。

  “去开门吧。”我说。

  她进的男子眉目秀慡,风仪纯静,与池杨迥然不同,却依稀可见相似轮廓。

  是池枫。

  他静静望着慕容湄,叹息似地:

  “我知道是你。”他说。

  慕容湄呼昅急促,却一时无言。

  池枫转⾝,由怀中取出一只银盒,放在桌上。

  “此葯內服,暂时止痛颇有神效,明早他应该便可以行走。”

  想想又道:“我会调走镇上庄丁以及山口埋伏,你们尽管放心。”

  他离开桌边,专注地望一眼慕容湄,旋又移开目光,轻轻一叹,走到门旁。

  “等一等。”慕容湄声音颤抖地说。

  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良久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仍会等你回来。”

  他看她的目光淡静温柔,仿若看着⾕中微岚自在升起,清风烟萝,云灭涛生。

  慕容湄梦游般向他走近,轻轻拥抱了他。

  “那么你等我。”她说。  Www.XzIxS.CoM 
上一章   湄澜池   下一章 ( → )
《湄澜池最新章节》是完结小说《湄澜池》中的免费章节,杏子小说网提供无删节《湄澜池》全文供网友全文免费阅读。